第111章

轉眼到了二月裏,院中柳樹發了新芽,冰雪融化、萬物復蘇,心急的迎春已伴著一場春雨悄無聲息地稀疏生出花骨朵。

唯有去歲手植的一株梧桐遲遲沒有生葉,娜仁有些心急,清梨便笑她:“這春風還冷得刮人呢,你就急著催這樹生葉了。”

“我這不是想著,這樹早些冒出葉子來,我回宮也能安心。”娜仁拍了拍樹幹,嘆道:“這本是預備等皎皎成婚的時候給她做嫁妝帶到公主府裏去的,如今瞧著這樹的樣子,也不知經不經得住挪動一回。”

聽她這樣說,清梨白她一眼,“想得倒是好的,可也忒遲了些!正經做陪嫁跟過去,可得出生的年月便種下,正正經經陪在孩子身邊長大,才算取一份好意頭。你種在別院裏算什麽?”

“我不是想著,鳳棲梧桐,無論日後山高水遠,有這個樹在,總算她還能記著回家。”娜仁望著樹梢,微有些感慨:“倒也罷了,就當是給我留個念想吧。緣何種在別院裏……宮中諸多拘束,我還是盼著她能自在些。”

清梨微怔,見她滿面都是感慨唏噓,又或許也有些傷感的模樣,心平白一酸,好一會才笑著道:“倒是難得見你這般正經的模樣,說得倒也有理。不過仔細想想,能在宮裏活得自在的人是不多,這世上又有幾個人能有你這般的功力?”

她說著,歪頭沖著娜仁笑眯眯地眨眨眼。也是三十多的人了,眉目風情比往昔更勝,風韻別致之余,笑起來的時候眼角也帶著微微的細紋。

多年歷盡世事百態,她面上卻渾然不見“滄桑”二字,身上是那種空山新雨後的清新與山中桃花的灼灼耀眼糅雜在一起的感覺,二者本應矛盾,卻被她這些年漸漸生出的恣意灑脫之態中和在一起。

眉眼間若有若無的媚意較年輕時更勝,卻並不落俗套,風流而不風塵,一身氣韻悠長,宛如古畫裏坐著的美人兒,卻比畫裏的美人多了幾分鮮活氣。

她本就是一個十足的矛盾體,魅如庭前芍藥妖無格,皎如池上芙蕖凈少情,雅如城中牡丹真國色,俏如扶釵回首,羞把青梅嗅。

她就這樣俏皮地一眨眼,並不顯得做作,只叫娜仁恍惚間想起她少年時穿著一襲水紅衫子俏生生立在梨花樹下的模樣。

娜仁心中升騰起千萬分的感慨,忽然道:“你真不應該參加選秀的。”

“滿蒙漢八旗,選秀本是義務應盡,誰敢逃了?你這話是什麽意思?”清梨微微揚眉,帶著些疑惑看著娜仁。

娜仁笑了,“若是你如平常女子般嫁人生子,得個小子,生得像你,必定是多少女子逃不開的命劫;得個女孩兒,也定然顛倒眾生。”

“去,按你那麽說,我得造多大的孽?”清梨白了她一眼,“多大人了,正經些吧!皎皎眼看要成婚了,再過幾年,沒準就給人當外祖母了,還是這樣滿嘴花花。”

她這一眼猶自含嗔,叫人酥了半邊身子。

娜仁再度感慨康熙無福,又對他升起些微妙的羨慕,倚著梧桐樹長籲短嘆,深恨老天不公。

這年頭,命好的就是當皇帝、娶美女、子孫繞膝、江山在握。

但往深了想,當皇帝位尊天下,便也擔著萬民,注定政務纏身,不得自在;娶美人、子孫繞膝,其實孤家寡人,妻妾成群、子孫無數,卻無一人知心;江山在握,但多少人對臥榻之側虎視眈眈,每個人人生中都能有許多選擇,但那每個人裏,從來不能包含皇帝。

皇帝只能走一條路,為天下萬民走的路,

這是責任。

若是個昏君便另當別論了,但康熙儼然是不想成為一位昏君的。

他想平定四海,攘外安內,叫目之所及皆為黃土,天下萬民,皆要拱手拜帝皇。

想要青史留名,萬民稱道,不受後人唾罵。

那他就注定不能行事隨心自主,不可處政自專。

所以仔細算算,其實康熙的日子尚且不如娜仁過得自在。

見她倚著樹出神,一會滿臉遺憾、一會笑容怪異、一會又感慨萬千的樣子,清梨眉頭都快擰成結了,沖牽著大米站在院子裏看花的留恒招了招手,喚他:“走,姨母帶你吃糕去,你娘娘瘋了。”

“娘娘沒有。”留恒皺了皺眉,嚴肅地對清梨道,然後走過來扯了扯娜仁的衣角,娜仁回過神來猛地將他抱起,在他臉蛋上重重印了一下。

肉眼可見地,留恒渾身僵住,但他也算是某種程度上的處變不驚,神情竟然分毫未變,只冷靜地自袖中取出塊帕子擦了擦自己的臉頰,又替娜仁擦了擦嘴唇,認真地道:“這口脂好黏。”

娜仁忍俊不禁,噗嗤一聲笑了出來,清梨也忍不住笑出聲,小小的院落裏只有二人的笑聲響亮,叫人聽著心頭透亮。

這日晚間,娜仁燜了一缸子女兒茶,三人坐著喝茶,清梨盤腿坐著,身前琴案上安放著一床七弦琴並潤弦的膏子、柔軟的棉布,她慢吞吞地調試著琴弦,偶爾撥弄出兩聲琴音,錚錚入耳,倒不覺駁雜嘶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