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九章

“春蘭姐, 再來一張五香油餅!”

正彎腰烙餅的春蘭聽見熟悉的聲音,下意識擡頭一看,笑了,“哎呦, 洪大夫回來了, 隨你一道那人呢?我給你們做新的,熱乎!”

洪文側身讓過嘉真長公主, 示意她坐下, “我師父送傷者回家了。”

春蘭忙問:“怎麽樣, 傷的厲不厲害?”

洪文笑道:“有些狠,不過救治及時,好好將養就沒事了。”

春蘭松了口氣,雙手合十拜謝菩薩, 麻利地烙餅去了。

她分明與那傷者素不相識, 甚至連對方叫什麽名字、長什麽樣子都不知道,可此時得知他僥幸得救, 也跟著快活起來。

嘉真長公主何曾在這種街邊小攤停留過, 目光掃過滿是塵土的地面和破舊的桌椅,難免有些遲疑。

洪文瞧了她一眼,索性挽起袖子將椅子擦了兩回,又把幹幹凈凈的衣袖展示給她瞧, 低聲道:“我跟師父剛才來吃過, 幹凈的。”

不然他也不敢貿然帶這位嬌客過來。

嘉真長公主見他神色坦然,又見攤主娘子雖衣裳破舊,但漿洗得幹幹凈凈,連指甲縫都是白生生的,回想起方才自己信誓旦旦的“我膽子大著呢”, 一咬牙,也坐下了。

她身上穿的雖是便服,可宮中出來的豈有凡品?平時瞧不出來,如今整個人縮在小小的矮板凳上,裙擺直往下掉。

嘉真長公主哪兒經歷過這個,張著兩只手不知該如何是好,整個人都傻了。

洪文眼疾手快欠身一撈,將那繡著精致梅花紋樣的裙擺小心疊了幾下,放到滿面錯愕的嘉真長公主手中,“別弄臟了。”

真礙事!嘉真長公主低頭看著手中裙擺,有些氣惱,再看看幾乎瞬間完美融入的洪文,“你經常在這種地方用飯?”

洪文笑著搖頭,“哪兒能呢。”

嘉真長公主點頭,就聽他又面不改色道:“以前跟師父天南海北的走,時常風餐露宿,渴了喝些涼水,餓了啃個硬餑餑,三餐不繼的時候多著呢。”

想找熱乎乎的飯攤子還沒有呢!

嘉真長公主目瞪口呆。

她曾去過廣袤而荒涼的邊塞,見識過宏大又殘酷的戰場,喝過混著泥沙的水,啃過帶著麩皮的硬饢,自以為世間艱辛不過如此,可洪文這番話卻又將她自以為是的感悟打得粉碎。

“嚇壞了吧?”洪文將桌上的茶碗用熱水沖洗一遍,重新倒了一碗新的推過去。

嘉真長公主看著那一碗黑乎乎的,飄著不知名碎茶梗兒的所謂茶水,喉頭滾了滾,沉默著點了點頭。

洪文有點後悔,“我不該講這些。”

誰知嘉真長公主卻搖搖頭,端起茶碗,目光筆直而坦蕩,“不,我想聽。”

她又看了眼那茶水,低頭喝了一口。

苦澀的味道瞬間充斥口腔,不光茶葉不行,甚至就連水都帶著股天然的酸澀。

但她曾喝過比這更令人難以下咽的水:邊關的雨水,於是她勇敢地咽了下去。

很好,這就是百姓們每天都喝的。

洪文心頭微微一顫。

她的眼中看似平靜,眼底卻翻滾著洶湧的渴望。

是真的想聽。

洪文的視線從她雪一樣白皙的手指劃過,目光不自覺被黑漆漆的茶碗與雪白手指強烈的色彩對比刺傷,“好。”

於是他說起辛苦人家遇到天災荒年時被迫賣兒賣女;講到百姓忙碌一年,快到秋收時卻意外迎來蝗災,蝗蟲過境顆粒無收;還說到貪官草菅人命,苦主九死一生翻山越嶺,迫不得已跑去別地告狀……

他還說到豐年時老百姓對著堆放不下的糧食喜極而泣;也說到地方父母官在洪災到來時身先士卒,不惜以血肉之軀跳到洶湧的河水中救堤壩;還說有個姑娘親自送情郎上戰場,十五載等候催白了長發,吹皺了臉頰,卻也終於送回了她那日思夜想的情郎……

“我和師父去喝了喜酒,”洪文笑道,眼中似有水光,“那恐怕是我平生所見年紀最大的一對新人了,新郎三十二歲,新娘三十歲,可大家都是那樣高興……”

說到這裏,他從袖子裏掏出手帕遞到對面,柔聲道:“別哭啦,當心風吹皴了臉”。

嘉真長公主不知不覺已經哭濕了自己帶的繡帕,紅通通的眼睛剜他一眼,劈手奪過帶著苦澀藥香的棉布帕子,擡手蓋到臉上,聲音悶悶的,“你就是沒安好心。”

不光她,連春蘭帶周圍幾個食客都早已聽得癡了,人人面上皆是淚痕。

洪文笑笑,“我不過奉命行事……”

嘉真長公主睜著微腫的眸子,“你怎麽不哭?”

見春蘭哭得拿不住盤子,洪文嘆了口氣,只好自己取來,小心切開幾塊,聞言反問道:“你怎知我沒哭過?”

以前他哭得可慘,可見得多了,原本軟乎乎的心表面仿佛就罩了一層硬殼,眼淚也少了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