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十七章

正月初三有宮宴, 五品級以上官員可攜家眷入宮赴宴,何青亭正好官居五品,一早就和老太太裝扮起來入宮赴宴去了。

剩下一堆小的懶得應酬,正好躲懶。

何元橋一家四口其樂融融, 洪文師徒也不願瞎摻和, 正好經年未見,就去街上閑逛。

雖說好些人都想著過年歇一歇, 但人為財死, 也頗有商家想趁年前後這段日子多賺些, 更兼轉過年來就是春闈,故而街上也很是熱鬧,各色攤位挨挨擠擠,令人目不暇接。

洪文看了一圈, 笑道:“倒讓我想起小時候您扛著我出來玩的情景了。”

洪崖看著已經長到自己肩膀高的徒兒笑道:“只要你自己不臊得慌, 如今我倒也能扛得動。”

說著,竟真就伸手彎腰, 作勢要去扛人。

洪文大驚, 師徒倆鬧作一團。

鬧完了,洪崖還感慨,“唉,你長大嘍, 為師也還年輕呢!”

洪文:“……是。”

兩人對視一眼, 又是一陣大笑。

“哎,這不是洪大夫嗎?”正說著,街邊忽有人欣喜道。

師徒二人循聲望去,洪文眯眼辨認片刻,一拍巴掌, 也是驚喜道:“啊,你不是劉家嫂子嗎?”

那婦人正是當日洪文上門去給馮勇的母親治病時,被強拉去看為何婚後遲遲沒有子嗣的。

“嗨,早就和離了,如今我是自由身,您只管叫我春蘭就好。”春蘭擺了擺手,一副往事不堪提的模樣。

“好,春蘭姐,”洪文從善如流,見她紮著圍裙,頭上包著布包頭,在個烙餅小攤跟前忙來忙去,便問道,“這是你的攤子麽?”

“是呢,”春蘭笑道,“不跟那起子無賴過了,娘家也回不去,好在提前留了個心眼,略攢了幾百文,如今另尋住處,攢了這一副家當,倒還能過得下去。”

說話間,她已麻利地將鏊子上那張油餅揭下,三下五除二擀了一張新的放下攤開,又抓起腰間系著的白布手巾抹了抹前方那張小桌熱情道:“看我,光顧著高興了,竟讓您站著,難得碰上,快,您快坐下嘗嘗我的手藝。”

同時被婆家和娘家厭棄,幾乎走投無路……任何一個人遇到這樣的經歷恐怕都難以承受,但洪文見她笑容真摯,雙目有神,如同掙脫了無形的枷鎖,相較當日那個局促畏縮的婦人,竟判若兩人,也從心眼裏替她高興,當即拉著洪崖落座,又壓低聲音三言兩語把當日情形說了一遍。

洪崖聽罷大怒,破口大罵劉家人沒有良心。

誰知春蘭聽了反倒笑了,“多謝這位大哥替我抱不平,早前我也是日夜咒罵,倒把自己氣著了。可回頭想想,竟也不全是壞事,若不是他們推了我一把,我原也想不到日子還有這種過法。”

人不被逼到絕境,永遠不知道自己有多大潛力。

以前她總覺得女人只有嫁人生子這一條路,因長年累月生不出兒子,差點幾次三番要自殺。後來真相大白,娘家婆家竟沒一人向著自己,她又一度陷入怨恨之中……

然而等那陣兒過去了,她突然覺得一身輕松。

我有手有腳又肯吃苦,幹點什麽活不下去呢!何必在這裏怨天尤人。

於是她拿著多年來辛苦攢下的幾百個錢離家出走,先在城中找了住處:和許多女人孩子一塊兒睡大通鋪,一月只要一百個錢。那自然算不得什麽好地方,但大家都是苦命人,有的是年紀輕輕寡婦失業,有的則是因種種原因被夫家休棄……如今一發流落在外,倒有些惺惺相惜,姐妹一般相互幫襯。

然後春蘭就用僅剩的一點錢打了一個鐵鏊子,只留下兩套換洗衣裳,其余的全都當了,又添置了兩套不知倒騰了幾手的桌椅板凳。雖是舊物,但被她狠命刷洗幾遍,每天都擦得閃閃發亮……

再然後,街角上就多了一個烙油餅的攤子。

春蘭沒有什麽特別出色的一技之長,但她為人勤勉,能吃苦,愛琢磨,很快就把油餅烙的獨一份香純。

她自己琢磨著配了一種五香調料粉,擀餅的時候混著油一塊抹進去,烙出來的餅層層疊疊香氣四溢,絲毫不比那些大店鋪差。

而且她每張餅只賣一文錢,就引了許多平頭老百姓來吃。

洪文師徒也取了兩張來吃,金燦燦的面皮柔軟勁道,鹽津津的味道很獨特,果然不錯。

他們見角落裏還放著一只大木桶,裏面滿是熱氣騰騰的碎白菜沫兒菜湯,雖不是什麽好東西,但只要來吃油餅的,就能免費喝。就他們坐著吃餅的功夫,已經有好些人連喝三四碗,不由問道:“你這樣能賺到錢嗎?”

“怎麽不能?白菜葉子都是街口菜攤子的大爺送的,水是井裏打的,跟烙餅一個灶燒開,不過略沸幾滴油珠、幾粒鹽巴。”春蘭憨厚笑道,“賺的就是辛苦錢,我算過了,一天下來能賺小十個錢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