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三章

不知列位有沒有過這樣的感受:

大雪實在很神奇, 它可能讓熱鬧瞬間歸於孤寂,令寥落立刻變為淒美,也能夠使彼此間的距離拉得更近。

鵝毛雪片紛紛揚揚,幾十步開外就模糊了視線, 仿佛是神明的力量, 將四周割裂為獨立的小天地。

以天為蓋,以地為席, 雪幕為界, 內中三兩個人間癡兒女。

洪文落後半步, 看著前方那件猩紅狐皮大氅時不時翻卷出雪白的裏子,晃得是眼也花了,心也亂了,腦海中浮現出奇異的滿足。

如果就這麽走到死, 也未嘗不可……

四海酒樓的門檻有點高, 因外頭下雪,上面蹭了許多臟兮兮的雪水, 嘉真長公主前腿剛邁, 洪文就幫她撩起大氅下擺,“別弄臟了。”

他小聲道,一直到對方兩只腳都踏進去,這才松開手指。

“多謝。”嘉真長公主的視線從他纖長的手指一路滑到淡青色的棉袍下擺, 那裏赫然是兩道嶄新的泥水汙漬。

他只盯著人家的大氅, 卻忘了自己的棉袍也是新做的。

後頭的青雁只好縮回伸到一半的手,心道小洪大人這動作也忒快了,弄得她這個長公主身邊頭號得力的大宮女都沒了用武之地。

洪文對此渾然不知,先拉住店內夥計要了二樓包間,又問他今兒有什麽好歌舞。

夥計笑著指了指台上, “您瞧,亂雲樓的玉仙姑娘才得了新曲兒,今兒是頭一回唱呢。”

洪文轉頭看時,就見台上果然一個極清麗的年輕姑娘,穿一件水波色兔絨滾邊夾襖,越發顯得纖腰一束弱不禁風。

她正抱著一把琵琶調試,還沒正式開口,台下已經聚起無數人。

就聽嘉真長公主忽然哼了聲,徑直往樓上去了。

洪文連忙跟上。

夥計撓撓頭,嘿,這姑娘脾氣夠大的,不過心上人略看了一眼玉仙姑娘,這就吃起飛醋了?

他們進入包間時,玉仙姑娘合著琵琶的柔媚嗓音已經響起來。

“……晨起畫眉,素手無力……恁怎說郎有情來,妾無意……黃沙萬裏墜斜陽,碧水千傾皴柳絮……”

那聲音如絲如線,哀哀切切,簡直像活了似的往人耳朵裏鉆,聽得眾人如癡如醉。

嘉真長公主皺起眉頭,“靡靡之音,裝腔作勢,誰填的詞?”

她也知道歌女生存不易,一應喜怒哀樂不由人,倒沒把火氣撒在玉仙身上。

青雁馬上打發小宮女去問了一回,“是去年才中的一個舉人,聽說還是小三元呢,素有才子之名。”

“這樣的也配稱才子?”若是遊手好閑之輩倒也罷了,誰知竟是個有功名的,嘉真長公主冷笑道,“細細打聽了他的來歷,再看看入京後跟什麽人接觸過。”

那小宮女忙答應著下去了。

洪文倒了杯熱茶推過去,“公主且驅驅寒意,也去去火氣。”

嘉真長公主斜眼瞅他,“難得出宮玩,本宮高興得很,哪兒來的火氣!”

洪文笑眯眯點頭,“是。”

見他這樣,嘉真長公主活像一拳打到棉花裏,自己也覺得沒意思起來。

“你懂什麽,轉過年來就是春闈,總有那麽些書生不務正業,想著動歪心思走捷徑。因今年皇兄動了雷霆之怒,他們倒不敢像往年那樣去官員門下毛遂自薦,便故意給這個寫個曲兒,給那個填個詞,非要在民間弄出些什麽才子名聲來……”

十年寒窗苦,一朝鯉化龍。

可什麽才算龍?就算中了進士又如何!每三年一屆,每屆三百進士!可朝廷中退隱的官員才有多少?

饒是有三鼎甲之才,他們自己稀罕,三年一見的皇帝卻未必稀罕,左不過先打發到翰林院熬資歷……

三鼎甲尚且如此,其他的二甲三甲自不必說,最後泯然眾人者大有人在。

如此僧多肉少,想熬出頭談何容易?少不得要想法子走走捷徑,先把自己的名聲打響了。

洪文還真不清楚裏面的貓膩。

他一直都覺得文人氣盛,你來我往互不相服,不過常態罷了。於是今兒驚訝這人七步成詩,明兒贊嘆那人出口成章,然後拍著巴掌大喊“好厲害好厲害”……

“公主洞察秋毫,受教了。”他認真的說。

嘉真長公主的嘴角微微往上翹起一點,卻還努力做出一副“你真是少見多怪,既然你這麽想知道,那我就勉為其難告訴你”的模樣,“又不是為了教你,哼,本宮只是擔憂,這些只知追名逐利吟詩作對的貨色真的陰差陽錯入朝為官,豈不是天下百姓的大災?”

她只是覺得那些人未免貪心太過,功名利祿富貴榮華,什麽都想要,看輕了隆源帝,也看輕了天下百姓。

皇兄雖酷愛詩詞,卻從不將吟詩作對與治國理家混為一談,就算這些人真的因幾首淫詞艷曲被皇兄另眼相看,也不過是召進宮……繼續寫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