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一章

清晨的玄武街上熙熙攘攘, 從各個店鋪噴湧而出的水汽籠罩了半邊天,然後又被初升的朝陽塗成紫紅色,很有點世外仙境的意思。

這是一條專賣早點的街巷,往來食客中有的要趕早遠行, 有的則是順道吃了早飯去上朝。狡猾的商人, 樸實的農民,高雅的朝臣……此時都被幾份早點拉到一起, 再不似平時那樣涇渭分明。

朱老大醬肉燒餅鋪子已經開了許多年, 街坊四鄰都認這一口。那老大的燒餅外頭是層層疊疊的酥皮, 金光燦燦,裏頭是提前一夜腌制好的醬肉,紅棕油亮,咬一口, 油脂滋滋兒直冒, 卻因肉被燉透了而不顯油膩。

他家的鋪子裏還有一樣“獨門絕技”:芝麻鹽,這東西聽起來簡單極了, 可若想做的好吃, 並不容易。

朱老大好像天生就在擺弄吃食上有些靈性,搗出來的芝麻鹽又香又細,若有孩童偶然不愛吃飯了,家中長輩就會來花五文錢包一包回去, 隨便拿個餑餑蘸著吃都開胃。

洪文就愛慘了他家的醬肉燒餅蘸芝麻鹽, 每隔三兩天不吃一回必然渾身難受。

此時他手裏抓著一只,狠狠往盛芝麻鹽的碟子裏按了一回,甩開腮幫子猛咬一口,柔嫩多汁的肉混著外酥裏嫩的面皮,說不出的享受。

他甚至把眼睛都眯起來了, 腦袋快樂地小幅度搖晃。

這早點足以拉回一個輕生的人,他堅定地想!

“所以世子,您究竟想說什麽呢?”

他跟何元橋出來吃早點,結果一開門就發現街上橫了輛馬車,正想繞過去時,裏面意外鉆出來一個人:定國公世子。

洪文的第一反應就是:這廝要報復!

誰知對方竟一反常態的謙和起來,問能不能借光說幾句話。

洪文看了看何元橋,又看看定國公世子三步之外杵著的兩個禁軍侍衛,遲疑著點了頭。

定國公府被查,所有人員一律不得離京,甚至就連在京中活動,也要有禁軍侍衛跟隨監督。

換句話說,只要定國公世子不在大街上暴起傷人,他想跟誰說話就跟誰說話,洪文根本無法阻攔。

洪文是個不太喜歡委屈自己的人,也不想體諒這位世子此刻復雜的內心,於是仍按照原計劃來吃早點……

定國公世子看著洪文嘴角沾的油光,一時心情復雜。

這就是揭開定國公府覆滅序幕之人?

總覺得有些……不甘心。

何元橋突然重重咳了聲,在他看過來時舉了舉手中的醬肉燒餅,威脅之意溢於言表。

小心我揍你!

大概是覺得燒餅不足以做兇器,何元橋想了下,又換成盛滿米粥的小木桶。

洪文往嘴裏塞了口燒餅,順便夾了一筷子醬腌脆瓜,很認真地對定國公世子道:“你知道我會把今天跟你見面的經過一字不漏匯報給陛下的吧?”

定國公世子一怔,苦笑點頭,“知道。”

洪文哦了聲,“那你肯定也知道,就算沒有我,也會有別人,所以……”

所以狗急跳墻魚死網破什麽的沒必要,真的沒必要。

定國公世子臉上的苦笑更濃,良久才幽幽道:“其實我甚至懷疑過你是不是誰安插的棋子。”

洪文微微睜大了眼睛,裏面是顯而易見的驚訝:你可真瞧得起我!

定國公世子嘆了口氣,是啊,就算沒有他,也會有別人。

只是輸給這麽個毛頭小子,總有種陰溝裏翻船的不快。

洪文一邊咀嚼,一邊盯著他看,發現這人著實變了很多。

當日在定國公府雖只是匆匆一瞥,但洪文幾乎立刻就斷定他必然是個極其高傲的人。

哪怕在自家,他的下巴也是微微揚起的,眼中閃動著自得的光。

身為開國國公之後,就連尋常的皇室中人也要禮遇有加,他確實有驕傲的資本。

而現在的他滿眼血絲,面容憔悴,原本飽滿的雙頰也凹陷下去……

從容的優越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頹敗。

但洪文反而覺得這樣的定國公世子更順眼一點,並非幸災樂禍,而是,對,而是原來的他像一根稻田裏的稗子,驕傲卻一無是處,現在稗子終於有點像稻子了。

他開始清醒地認識自己。

定國公世子的視線轉向窗外,那裏停著他的馬車。

那馬車用料紮實做工精細,不識貨的人也能看出價值不菲,但偏偏突兀地留有許多空白。

原本車檐四角懸掛著孔雀毛混著金線編的絡子,車簾下沿綴著玉珠,甚至就連馬韁上都鑲嵌金玉,籠頭下面綴著瓔珞……

可此時什麽都沒了。

尤其兩側車壁正中兩團曬出來的淺色圓圈分外顯眼。

那裏原本是定國公府的家徽,以前只要看到那圖案,所有人都會趨之若鶩,而他就是被簇擁的明月,偶爾心情好了,幹脆抓一把錢沿街拋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