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次日張羨齡起來,眼睛都睜不開。

梅香領著小宮女將漱盂銀盆捧過來,瞧清張羨齡的模樣,驚訝道:“娘娘的眼睛?”

張羨齡坐在鸞鏡前,聞言掀起眼皮,往前照了一照。呵,好一雙熊貓眼,她給自己逗笑了。

“娘娘昨夜沒睡好嗎?”梅香打開妝奩,拿出一個黑漆百蝶螺鈿圓粉盒,在她面上薄薄的掃了一層茉莉香粉。

張羨齡打了個哈欠。何止是沒睡好,壓根是沒怎麽睡。她翻來覆去想了一個晚上,最後想明白了。

她得像魯迅先生寫得那樣:“有一分熱,發一分光,就令螢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裏發一點光,不必等候炬火。此後如竟沒有炬火,我便是唯一的光。”

再說了,她可是會成為大明皇後的女人。雖說《皇明祖訓》有言,凡皇後止許內治宮中諸等婦女人,宮門外一應事務,毋得幹預。但就算是宮內的宮女內侍,也有上萬人。東西六宮加上西苑,地方闊得很,足足有兩千多畝,就是擱在後世也算得上一個街道的標準。她完全可以把自己當做是後宮街道辦書記,將這一片地方用心經營好。

“要不要再塗著粉。”梅香輕聲問。娘娘一向不喜歡塗厚粉,如今雖然略上了些妝,卻還是能瞧見她眼下的青黑。

“不用,”張羨齡用手遮著,打了個哈欠:“為大行皇帝哭靈,這樣子剛剛好。”

雖然已經起來一會兒,張羨齡卻仍懶懶的,似睡非睡一般,直到宮人進早膳,碗蓋一掀,香氣四溢,她的一雙眼才算是徹底睜開了。

這兩日兵荒馬亂的,張羨齡沒心思吩咐小廚房做吃的,因此送過來的膳食都是些尋常之物。天氣熱,她用了些稠稠的皮蛋瘦肉粥和素蛋餃。

才用了早膳,正殿那邊遣人來請,說萬歲爺等著她一道去乾清宮上香。

清寧門前,朱祐樘正等著她,頭戴素白翼善冠,一身麻布袍服。他昨夜忙著與閣臣商量大行皇帝的謚號,索性歇在了文華殿,沒睡幾個時辰就被叫起,眼底也是一片烏青。

兩個人彼此相顧,視線交會,照鏡子一般,都是熊貓眼。張羨齡忍不住笑出聲,但顧忌著喪禮,用手攢成拳頭抵在嘴邊裝咳嗽。

再看朱祐樘,他的唇角也彎了彎。

兩人並肩走著,一面說著閑話。

“母後把鳳印給你了?”

“是。”

張羨齡解釋道:“天氣熱,又太過操勞,母後得靜養著,所以才給我的。”

朱祐樘點點頭:“若有為難之事,你同我講。”

正是秋老虎發威的時候,縱使是清晨的日光,也把人曬得焦灼。黃褐色麻布孝衣更是不透氣,遠遠瞧見乾清宮的琉璃瓦時,張羨齡額頭上已經有了細汗。

朝廷命官與命婦哭靈是分開來的,朱祐樘往乾清宮前門月台去,張羨齡則繞到靠近坤寧宮的這一側。

月台上搭著宮殿式起脊的靈棚,素綢紮成的白花密密麻麻開在靈棚上。

早早的就有女官引領一眾命婦自東西丹墀上按階排班,清一色的縞素。

司樂奏樂,女官唱引,一眾命婦齊齊跪下,放聲大哭。

張羨齡跪在最前面,手捧奠酒杯,澆在靈前。

供桌上置著大行皇帝的全身畫像,她望著栩栩如生的畫像,心裏想,倘若真有黃泉碧落,這時候大行皇帝應該與萬娘娘相逢了吧。

哭靈之後,宮女內侍鋪設桌椅,光祿寺奉上茶飯。張羨齡遙遙望著一眾命婦,陷入沉思。

她倒忘了,這些朝廷命婦,理論上也是受她管轄。皇後不能結交朝廷命官,但皇後能管著命婦。搞好夫人外交,也是一條途徑。

只是有一個問題,這麽多朝廷命婦,她完全認不清呀。

回到清寧宮後殿,張羨齡問周姑姑:“那些命婦,你可都認得?”

周姑姑回道:“奴婢慚愧,雖是認得一些,但認不全。”

“那我若想知道,該找何人?”

“尚儀局統領禮儀之事,其中司賓女官掌朝見、宴會、賞賜之事,像今日命婦哭靈,就是由司賓女官引導內外命婦站班的。”

張羨齡吩咐道:“那就請司賓女官過來。”

出去叫人傳話這事,一向是梅香在做。聽見吩咐,梅香答應一聲,去六尚局叫人去了。

出殿時,看門宮女爭著為她打起門簾,還有兩個小宮女自覺跟在她後頭,打扇捧水,這是梅香的徒弟。對於小宮女而言,侍奉主子的活多半輪不到她們,因此對梅香這等大宮女十分殷勤,無事的時候,替她捶腿揉肩,侍奉的十分周到。

梅香拿手遮在眉上,挑著紅墻下的陰涼處走。路上遇見的宮人,都弓著腰向她道萬福。

從清寧宮後門出去,一路向北,沿著東六宮的紅墻夾道一路往前,過了奉先殿往左拐,從蒼震門底下過,便是六尚局。一共百來間排房,自南向北的一長條,徑直綿延到乾清宮東五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