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皇貴妃出殯這一日,雨下個沒完。

雨打在琉璃瓦上,激起一層煙。

張羨齡穿了一身青色羅裙,鬢上只簪了一根玉簪。太子亦是一身祭陵時才穿的青袍。

安喜宮裏,僧道念經祈福之聲不絕於耳,沉香如霧,將整個宮闕淹沒於其中。

皇爺也是一身青袍,一張臉面無表情,立在安喜宮之外,卻不敢進殿去。

見太子與太子妃過來,皇爺只是淡漠的點了點頭,讓他們進去上一炷香。

正殿燃著許許多多燈燭,將室內照得比室外還亮些。

有宮人奉上兩炷香,張羨齡學著太子的樣子點燃,供奉在靈前。

皇貴妃早年間只生了一個皇長子,幼年即夭折,因此並無子女捧靈甩盆。跪在靈前,手中拿著喪盆的,是一個青年內侍。

張羨齡見那青年內侍器宇軒昂,與眾不同,不由得多看了一眼。等看清了那內侍,她心裏不經感嘆一聲,好俊的青年。

朱祐樘也瞧見了那青年內侍,在他身邊駐足,冷冷道:“你回來了。”

青年內侍懶懶擡眸:“汙了小爺的眼,待萬娘娘出殯後,我自會滾回南京。”

朱祐樘看他一眼,想說什麽,終究沒說出口,只是伸手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節哀。”

說了沒兩句話,他便走開了。

太子走了,張羨齡自然得跟在後頭。她回頭望了一眼,有些好奇。這樣俊美的人,若在宮裏當差,她絕不會沒有印象。聽太子剛才說話的意思,這一位多半是曾經在宮裏,後來又被貶到外頭去了。

她探尋的望向周姑姑,周姑姑貼在她耳畔輕聲道:“前西廠提督太監汪直,如今貶到南京禦馬監。皇貴妃是他的舊主。”

張羨齡在宮裏呆了這些時日,所見的那些太監,每一個都是四十歲往上的,哪裏見過這般年輕的太監?更加驚訝了。

“可是,他看起來只有二十來歲吧?”張羨齡低聲問。

周姑姑望了一眼汪直的方向,嘆息一聲:“誰說不是呢?他四五歲就在萬娘娘宮裏了,萬娘娘那時剛剛沒了皇長子,待汪直極好,一如親子。他人也聰明,十四歲的時候成了首任西廠提督太監,後來又領兵平定遼東。旁的內侍一輩子都做不了這麽多事,偏他這麽年輕,就都做完了。”

吉時已到,靈堂啟棺。汪直高高捧起喪盆,往地上狠狠一摔。哭靈內侍宮女嚎啕大哭起來,幾十個穿著孝服的內侍扛著梓宮,從正殿緩緩挪出來。

張羨齡跟在朱祐樘後頭,送這位未曾謀面的皇貴妃最後一程。

發喪的隊伍從安喜宮浩浩蕩蕩走出來,裝滿紙錢的引魂車與引魂轎開路,後頭跟著各色彩旗與儀仗,中間夾雜著許多紙紮的金山銀山、宮殿家具。

聲勢之浩大,令送喪的嬪妃看了,都有些驚訝。

一個妃子輕輕向王皇後抱怨:“娘娘,這用的可是全副皇後依仗發喪的呀!”

王皇後教一個宮女攙扶著,後背挺得筆直,一雙眼目不轉睛的望著雨幕裏的官銜牌,紅牌金字,寫著“恭肅端慎榮靖皇貴妃之靈”。

萬氏終究是皇貴妃的名分發喪的,沒能被追封為皇後。

她垂下眼簾,淡淡道:“人都死了,何須在乎這個。”

這樣浩大的發喪聲勢,不知吳廢後在西內可否聽見呢?王皇後想起這位一起進宮的女子,只覺有些諷刺。

時隔多年,她仍記得清清楚楚。天順八年七月,吳氏被立為皇後。八月,吳氏仗責尚為宮女的萬氏,被廢為庶人,移居西內,而她卻成了繼後。

前車之鑒在此,王皇後從不敢托大,當初皇貴妃活著的時候,在宮裏兩個人的儀仗相逢,皇後的依仗總是最先退讓的那一個。她忍了這麽多年,如今人走了,王皇後覺得自己該欣喜,可不知為什麽,她心裏有一點淡淡悲哀。

也許是因為雨太大了。

天陰沉沉的,像滾動著墨汁。忽然響起轟隆隆一聲雷,張羨齡給嚇了一跳,腳步一滯。身旁的朱祐樘瞧見了,不顧雨水,將她的手握在掌心。

“別怕。”

掌心的溫暖透過肌膚傳來,張羨齡定一定神,握緊了他的手:“要送到哪兒呢?”

“不遠了,最多送到紅墻盡頭。”

真如太子所言,送喪隊伍到了宮門前的紅墻邊,便停了一停,另外換了許多人來扛梓宮。張羨齡下意識去看前頭的皇爺,一路上他顯得格外平靜,連淚也沒落一滴。

可是當梓宮將要過宮門時,皇爺忽然動了。

他瘋了一樣奔向皇貴妃的梓宮,緊緊抱住棺木,嚎啕大哭。

“別丟下我。”

“貞兒別丟下我。”

“別走……”

所有的人都愣住了。

朱祐樘回過神,拉著張羨齡沖上去,一左一右架著皇爺。

“父皇請節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