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2章 完結

世間沒有昭山, 昭山只存在於一幅畫裏,存在於親手作畫的二人想象之中。而這二人,一人已然仙逝, 另一人,獨活於世, 無法接受愛人的離開。

顏昀為讓琳瑯放下他, 生前其實曾留話說, 可將他的骨灰,就灑在松風城的山水間, 但他的妻子,無法放下, 她看起來並不傷心,是因她心中,因無法接受丈夫的離世, 而覺她的丈夫,還活在這世上, 並沒有離開人間。

因心中悲痛至極,而失憶症再發,記憶混亂的琳瑯, 堅定地認為, 她的夫君顏昀, 只是遠行未歸。在她心中, 她的夫君, 只是去了昭山玉水間;在她心中,阿慕和呦呦,都是她和夫君的孩子;在她心中,穆驍此人, 以及所有與之相關的愛恨糾葛,並不存在,她完完全全地忘記了少年阿穆與晉帝穆驍,忘記這一生所有並不快樂的事情,只記著那些未曾蒙覆陰影的,熠熠發光的美好之事。

她懷著所有美好快樂的記憶,殷切等待著,遠行將歸的夫君。她的等待,並不是漫無止境、令人心焦的,因為記憶混亂,不記前事,她的每一天,都是新的一天,充滿希望的一天。

每一天清晨醒來時,她都已忘記昨日的等待,忘記昨日有大夫對她望聞問切,忘記昨日裏,曾同阿慕和呦呦一起,出現在她面前的舊人穆驍。舊人穆驍,在她這裏,成了永遠的陌生人。每一日,她都會驚詫不解地,看向這個出現在她家中的陌生男子,而這男子,會在她這樣看他時,溫和地同她解釋,說他是剛搬來的鄰居,姓穆,正上門拜訪。

穆驍只能如此同琳瑯解釋他的存在,因他在琳瑯的記憶裏,已是一片空白,不占半點分量,沒有姓名,沒有任何過去。

太醫們,對琳瑯的病情,束手無策,他們嘗試了所能用的種種醫法,可成效,總是微乎其微。琳瑯仍是記憶混亂並充滿希望地,等待著永遠不會歸來的人,從落葉蕭蕭,到時入凜冬,冬日裏的第一場雪,紛紛揚揚地落滿了香雪居。

吹棉扯絮般的鵝毛大雪,像將天地間的聲息,都吞噬幹凈了,穆驍獨自走在寂靜的香雪居,穿行過清冷的紅梅白雪時,忽地想起,他和琳瑯美好的少時,只同經歷過春夏秋三季,並沒有在一起,度過冬天。

如若沒有霍翊從中作梗,如果琳瑯沒有選擇獨自承擔,當那年冬日到來時,他和琳瑯不會分離,而依然相愛相守。琳瑯會和他一起,走過這白雪皚皚的梅林,他的身後,不會只留有孤獨的腳印,而有琳瑯的纖纖履步,與他伴行。或還不止,往後的冬日裏,也並不冰冷孤單,與他和琳瑯一起走著的,還有他們的孩子。他和琳瑯相依而行,看著他們的孩子,在宛如雲霞的紅梅下,打鬧玩樂,聽他們的笑聲,清脆如鈴,久久回蕩在梅林上空,終日不散。

緩走至梅林盡頭時,腳下無路,穆驍幽幽的遐想,也到了盡頭。他望著凝結成冰的池面,久立在池邊雪中,靜默無聲地,想著所有的憾恨舊事,想著冰池底沉落的半枚玉佩,想著琳瑯現下,一直不得好轉的病情。

……是將那半枚殘佩撈起,設法令之,與他手中半枚相合,還是,任之沉在池底,永不見天日……

……是定要琳瑯恢復清醒,要她接受顏昀離世的事實,走出失去愛人的傷痛,還是,放棄診療,任琳瑯,活在她所以為的美好世界裏……

像是天人交戰般,難以抉擇,紛亂的心緒,如漫天飄揚的茫茫寒雪,寂飛無著。深夜,飛雪依然未停時,已被難以決斷之事,困擾數月的穆驍,在孤燈旁獨坐許久後,打開了手邊那本泛黃的記憶書。

也許是無需記得,沒有忘記與顏昀美好舊事的琳瑯,忘了這本記憶書的存在,在記憶混亂後,未再將之打開。

這本記憶書,多年前在他手上時,曾被他翻閱過無數遍,他在無數個孤寂的晉宮深夜裏,默然地看書中的琳瑯,一點點地對顏昀敞開心胸,看書中的阿慕,一點點地長大,看楚宮一家三口的生活,越發和睦,其樂融融,令他歆羨地悔斷肝腸。

甚至於因為深羨與痛悔,他常在夜夢裏,恍惚成了書中的顏昀,在每一夜短暫的美夢後醒來,在天將亮時,從高高的雲端,瞬間跌落到無盡深淵裏,愈清醒愈痛苦地,接受冰冷的現實。

而現在,這本記憶書,除了記有琳瑯、顏昀和阿慕,還記有呦呦。琳瑯如他說的,將與丈夫、女兒旅途中的種種樂事,也記載在了這本記憶書中。穆驍一頁頁地翻看著,琳瑯與顏昀、呦呦,南地之行的美好經歷,如美麗的畫卷,徐徐展現在他眼前。如此深沉而又圓滿的感情,誰人能輕易放下,誰能……

看著看著,穆驍翻頁的手,猛地頓住。除了記有琳瑯與顏昀的家,這本屬於琳瑯的記憶書上,竟還記有她與少年阿穆的往事。看著那自相遇起的一件件少時之事,穆驍執著頁腳的手,不受控地猛顫起來。萬般心緒,在他心中如江潮翻湧,隨他目光所及的一件件昔年舊事,沖擊地他雙目酸澀,喉嚨也痛啞地發不出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