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痕跡

謝太醫見聖上神色似乎有點怪,微愣了愣,方道:“微臣說,失憶之事,有可能發生。如長樂公夫人,其實就患有失憶症。”

這樣一句簡簡單單的話,聖上像聽了許久才聽明白,他神情忡凝,唇如膠粘,雙目幽茫地望著前方,靜默了好一會兒後,方緩緩道出四字:“細細說來。”

……細細說來?

……因為某個隱情,這細點說,可就得小心些說,不然中間說岔了,傳了出去,載於史冊,便是有負舊主昔年聖恩……

……除卻曾經的禦前總管與掌事宮女,昔年舊主,將知此隱情的十數名宮人,皆遣了幹凈,只他謝邈,雖知內情,但一直留用在太醫院內,所受信任重用如前……舊恩如此,不可輕負……

謹慎的謝太醫,一邊想一邊道:“嘉平二年十二月十九,長樂公夫人難產,情勢危急,差點母子俱殞。後雖有皇天保佑,小公子平安降世,但夫人陷入昏迷,三日裏命懸一線,可說是十分危險。

三日之後,夫人盡管在救治下醒了過來,可卻忽然患上了失憶症,將嘉平元年與嘉平二年的絕大部分記憶,忘得幹凈。

微臣無能,無法治此惡疾,只知醫書記載,這失憶之症,也許一生僅這一次,也許還會頻繁加重,病患有可能會忽然痊愈,憶起過去,也有可能,會在某日,忽然忘記更多。”

謝太醫細細說罷後,見坐於屏風小榻上的聖上,一動不動,長久不語,不知在想什麽。鎏金燈樹的明輝,透過繁復枝椏,光影錯亂地落拂在聖上身上,令聖上面上神情,半明半暗,愈發莫測。

楚朝最後的年號——嘉平,不僅對楚帝顏昀來說,意義非凡,對穆驍來說,也有著特別的意義。

他在嘉平元年年初,作為少年阿穆,只身一人,踏進楚朝帝都,在這座長安城裏,與顧琳瑯相識,開啟了一段孽緣。

又在嘉平七年的最後一個冬月,以晉侯的身份,攜穆氏大軍,回到了這裏,將楚朝天下踏在腳下,並再見顧琳瑯,欲為他與顧琳瑯的孽緣,畫上句點,徹底終結年少時的噩夢。

嘉平年間,他對顧琳瑯由愛到恨,並完成了從少年殺手到江山之主的蛻變,而這一切的開端,皆始於嘉平元年年初的一場刺殺。

那一夜,成國公霍晟大壽,賓客滿堂。他在宴啟時喬裝混入府內,等到宴終人醉時,蒙面潛行至成國公房中,欲殺此權奸,卻不幸失敗,並負傷在身。

為躲避公府侍衛追殺,他抱傷掠進暗巷欲逃,卻見這夜半時候,巷中竟停著一輛馬車,車旁有三四佩刀侍衛,個個身形矯健,體魄非凡,一看就知是當世好手,常人難敵。

他以為自己剛出狼窩,又入虎穴,咬牙欲戰出一條生路時,馬車車簾微掀一線,一只手從內探出,制止了他的欲戰動作,並朝巷子左側指了指,似是在示意他往東南方向逃。

成國公府附近,多的是王侯宅邸,闖入哪家都是死路,獨東南方向,有東市存在。若能及時逃到那裏,融入熱鬧人群之中,追兵難尋。

確是一條生路。夜色中,他忍著傷痛飛檐走壁,拼命往東市方向逃去,可因實在傷重,未能支撐到東市一帶,就在某處宅院,力竭跌下了墻頭。

盡管有墻邊梅樹擋了一下,但本就傷在後背的他,與被壓垮的梅花枝椏,一同摔在樹下尚未融盡的夜雪上時,仍是一下子痛到無法動彈分毫。

而看似無人的沉寂夜園,竟有人在,被他這摔倒聲響驚動,提燈而起。融著清冽梅香的雪後空氣中,履步曳曳,環佩叮鈴,她穿過滿園暗香白雪,一步步向他走來。

提燈一晃,明光粲然,她看清了他這穿著夜行衣的蒙面殺手,而他,也望見有一少女,疏影暗香中,清眸流盼,容顏勝雪。

嘉平元年一月初,他們相識於香雪居梅下,九月底,他們以玉佩定情,互許終身。秋月明時,紅燭堆淚,芙蓉帳暖,他們向彼此交付了自己,真正結發為夫妻,發誓一生絕不背棄。

十月中旬,他們約於京郊蘭亭相見。約定中,他們將一同離京,自此遠離人世紛亂、山高水長地相守一世,白首不離。

他所以為的美夢,該是如此,但實際情況是,京郊蘭亭中,顧琳瑯向他揭開了血淋淋的事實,他的美夢,如琉璃跌碎成萬千碎片,將他的心,刺傷得鮮血淋漓。

十月中旬,顧琳瑯與成國公之子霍翊,定下婚事。十二月初,顧琳瑯在與霍翊成親時,被楚帝顏昀,納入宮中。次年十二月,顧琳瑯在為顏昀生下一子後,被顏昀封為楚朝皇後。

不管嘉平二年的十二月,顧琳瑯在為顏昀生下孩子後,失憶與否,事實就是事實,曾經的玩弄為真,曾經的背棄為真。

他也曾不願相信,在蘭亭之後,還一廂情願地認為,其中或有隱情。固執地去想,成國公府勢大,琳瑯或是受了脅迫,所以才會對他說下那些狠話,對他那般狠心絕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