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骷髏紅粉(28)

柳英年比任何人都清楚自己胳膊的狀態。

被寄生物襲擊之後,觸須在皮膚下爬行生長的感覺令人毛骨悚然。他能感受到那些尖細的東西如何鉆入肌肉,帶麻醉性質的分泌物讓疼痛變得恍惚模糊,但肉與肉分離、拉扯的感覺仍舊無比清晰。

他打算跟同伴們說自己的恐懼,然而當時一切尚不明朗,樊醒與寄生物對峙,白蟾安流又離開了,他不能分散夥伴的注意力。

寄生物的長鞭打來,他擡手去擋,完全是本能:只要能為許青原或者其他人擋住寄生物的攻擊,他的死就是有價值的。

是的,他早就做好了死的準備。

觸須令左臂產生了變化,他敏銳地察覺到這些變化,只是隱忍不說。

白蟾消失之後,他以為觸須會消失,然而消失的只有寄生物贅生在他手上的半只怪手,已經入肉的觸須只不過停止了活動。

那一瞬間柳英年經歷了狂喜和絕望。

他背對著夥伴躺下,咬著手指無聲地流眼淚。鳥籠真正的籠主尚未出現,他必須忍耐。新的籠主一定能為他清除手臂裏的怪東西,他邊哭邊睡著,做了許多噩夢。

然而手臂裏的觸須並不因為這樣就徹底沒了動靜。他的左臂不斷膨脹、腫大,沉重得把他左側肩膀都壓低了。沉默無聲的侵蝕仍在繼續,寄生物死去了,但雲遊之國裏地形如常,籠主們留下的影響還沒有徹底消散。

柳英年做好了準備,但他害怕。

他從小就是個膽子小的人,除了埋頭讀書之外,什麽都不會。

跑得很慢,反應遲鈍,不擅長溝通,情商極低,唯有面對紙筆,他才有源源不斷的動力。

手裏的筆記本已經快寫滿了,每一個能看懂他筆記的人都驚嘆:你這記錄做得也太好、太詳細了。

骷髏還跟他說過,調查局能招到他這樣的新員工,是調查局的運氣。

當然,柳英年很清楚,這些都是夥伴鼓勵自己的套話。

他大學畢業的時候戰戰兢兢報考調查局的深孔調查組,就是為了研究“陷空”。那是個全國熱門的崗位,數萬人報考,只招錄幾個。他的筆試成績很好,但面試表現不佳,綜合排名第六,落選了。

結果出來之後他萬分沮喪,直到有一天忽然接到一個電話,電話裏的人問他,他的畢業論文是不是和“陷空”的時空模型相關。

憑借這篇論文,柳英年進入了調查局。但他不是正式職工,只能占用一個實習生的名額。招他的人說,只要表現優秀,他是有可能正式加入調查局的。

柳英年沒等到那一天。

意志出現的時候,柳英年臉色煞白。他的眼鏡摔裂了好幾道縫,和夥伴們一樣渾身狼狽。許青原和余洲把他護在背後,樊醒站在所有人面前,他們要對抗這個巨大的、不可反擊的敵人。

就在那時,柳英年從已經麻木的左臂深處察覺了疼痛。

疼痛非常隱秘,但柳英年低頭扯開領口,立刻看見皮膚下生長、爬行的觸須。意志的到來它們蘇醒了,正在飛速接近自己的心臟。

沒有時間了,他必須抉擇。骷髏想成為籠主,需要一個活物作為容器。寄生物留下的痕跡在柳英年身體裏蔓延,朝著他鮮活跳動的心臟前進。

於是,他喊了出來:骷同志。

骷髏沒有立刻答應。它空空的眼窩向著柳英年,很久都沒說出話。

是余洲和許青原一把抓住柳英年:“你在想什麽!”

余洲已經發現柳英年胳膊變化異常,柳英年擡手直接把上衣脫了,余洲大吃一驚:觸須在皮下爬行,帶出深深淺淺的血線,血線幾乎越過肩膀,往柳英年左胸匯集。

“沒有時間了。”柳英年說,“如果我沒了,骷同志就再也找不到可以使用的容器。”

余洲要回去找久久,許青原寧可在鳥籠裏熬著也不願意死,樊醒更是他們離開這裏的最大希望。唯一可犧牲、能犧牲的,只有柳英年。

他也不知道自己是怎麽思考的,答案已經迅速出現在腦海裏。最正確,最值得,他不能有絲毫猶豫。

只是在走向骷髏的時候,柳英年雙足微微發顫。

走了幾步,柳英年忽然想起什麽,又折回頭來。

他從包裏掏出自己的筆記本,交給了余洲。

“余洲,”他十分鄭重,“把我的筆記帶回去吧。回歸者的《灰燼記事》我只學了一點兒,後面寫的什麽我沒法看到。但我想,我的記錄應該也是有用的吧?”

余洲緊緊抓住了筆記本,他雙眼泛紅,說不出話。

“一定能讓調查局多了解‘陷空’和縫隙,他們會找出關閉‘陷空’的辦法。”柳英年說,“拜托你把這個交給他們。還有,這是我家的地址,我爸媽的名字……”他在筆記本的最後一頁寫下幾行字,“如果你有空,幫我去看看他們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