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濃霧號角(6)

看不見余洲之後,陳意和陳亮竭盡全力往回劃船,終於漸漸遠離漩渦。

碼頭上遠遠可以看見樊醒的身影,他手裏拎一盞玻璃風燈,像是在等人。

返航的只有兄妹倆,陳意不停窺看樊醒,但樊醒並沒開口問余洲的下落。只是在看到陳意手上拿著余洲背包的時候,目光變了一變。

“讓開。”陳亮低沉地吼。

樊醒像是自言自語:“為什麽要殺他呢?他在或不在,對你們沒有任何影響。反正你們永遠也不可能離開霧角鎮。”

陳亮臉色變了又變,憤怒與嫉恨交雜,他一把抓住樊醒衣領,拔高聲音:“閉嘴!”

樊醒忽然揮動右手。他動作快得完全無法被肉眼捕捉,陳亮一聲大叫,捂著眼睛滾下石階。

“給我。”樊醒伸手對陳意說。

陳意下意識往後一縮,樊醒更溫柔,也更堅決地說:“我不傷害你,我只要他的背包。”

陳意抖著手把背包給他,扶起陳亮,匆匆走了。

背包防水,拉鏈死緊,樊醒對裏面所有的東西都不感興趣,拿出褐色封皮的手記後隨手把背包扔進了海裏。

小雨漸漸停了,幾滴雨水落在手記上,很快便蒸發幹凈,手記沒有被沾濕。

樊醒微微一笑。這笑滲著邪氣,他本來就出挑的容貌更顯出幾分不似人的異樣俊美。

但筆記本如同被膠水糊上,無論他怎麽掰弄、翻動,都打不開。

樊醒臉色突變,不禁擡頭,看向被黑霧籠罩的大海。

“……”他震愕得失聲笑出來,“只有他能翻開?”

被卷入海洋深處的余洲,徒勞地舞動手腳,抓撓自己的脖子。

他喘不上氣,只憑著最後一點兒氧氣維持清醒,但隨著下落,他已經憋不住了。張口吐出最後一口氧氣,鹹腥的海水仿佛瞬間充滿了他整個軀體。

海底沒有想象的那麽深,余洲雙足落到了平面上。這是一片荒涼的大陸架,除了那些白色頭顱一樣的東西——它們是微微散發藍白色光芒的水母。

水母在巨大的漩渦裏隨著水流遊動,它們似乎來自海洋深處的一個孔洞。

肺部殘余的空氣正不斷隨著不自覺的痙攣和喘息,化為氣泡排出體內。余洲的手腳如同冰塊一樣不受控制,沉重地拉著他隨著水流往更深的地方去。

水母們圍繞在余洲的身邊,他看見了那個巨大的、黑色的孔洞,白色頭顱般的水母從孔洞中慢悠悠飄出來。這裏似乎也是漩渦的盡頭。

在看清那個孔洞的瞬間,余洲本能地激烈一顫。

那並非孔洞,而是眼窩。

水母的亮光中,大得看不清全貌的巨獸骸骨靜靜臥在水底。

余洲撞在巨獸的牙齒上。巨獸的皮肉已經被海洋生物吃光——雖然除了水母之外,余洲看不見任何的海洋生物——兩個黑洞洞的眼窩裏長滿了水生植物,莖葉隨水流瘋狂搖擺。

死了不知多久的巨獸,用骨頭打造的眼窩,靜靜凝視余洲。

余洲在因窒息昏死過去的前一刻,黑色小瓶子從衣兜裏落出來,在巨獸的牙齒上砸碎了。

碎片在水中四散,那僵死的不明生物輕飄飄地浮起來,被水母的觸絲牽引著,往巨獸的口中漂去。

像魚,也像壁虎,它從余洲眼前經過,幹巴巴的一小條。

余洲忽然張口,把它吞了下去!

怪魚順著水流進入余洲的胃部,像冰一樣沉重。

余洲四肢僵直,他不能動彈,海水流經他的皮膚就像巖漿滾過大地。他不停地被撕碎、被搗爛,被冰和火內外折磨,無數閃亮的光線從他眼前掠過,交織成燦爛的網。

他落入無窮的網眼,被無數發光的尖柄刺穿。

風雨聲、人聲、鳥鳴與水聲,世上千百萬年前有過的一切聲音,密密匝匝,震動他全身皮膚骨骼。血液像要從血管裏爆發出來,余洲徒勞地張開嘴巴,他太痛太痛,全身感官都被重錘細細砸過一遍似的。

下個瞬間眼前一片漆黑,他站在一條完全無光的狹長道路上。

四面八方,上下左右,濃稠的黑暗淹沒他所有感官。

他的思緒似乎活了一瞬間,心想:芝麻糊?久久喜歡吃。

他餓了,很快又滿足。疲勞瞬間侵染全身,但下一瞬間又精神勃勃。

所有的感受都轉瞬即逝,堆疊在一起,狂喜、痛苦、悲哀、麻木。他死了一萬遍,第一萬零一遍地活過來。

余洲受不了了,胃部抽緊,張嘴嘔吐。藍白色的、仿佛頭顱的水母從他喉嚨、鼻孔、耳朵和眼睛裏冒出來。它們就像人類的靈魂一樣輕無重量,不斷、不斷地從余洲身體裏奔湧而出。

漆黑的空間被水母照亮了,水母成為慘白的眼球。余洲尖叫:他發現自己也變成了水母,觸絲無限伸長、伸長、伸長……

在極高之處,有一道蒼白的裂縫,像樹根一樣伸展開。有什麽要落下來了,光芒瞬間大盛,冷冷的空氣混雜雪沫,在黑色的空間裏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