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8章

語言是一種詛咒, 每說出去的一句話、一個承諾或者一個要求,似乎到最後都會變成言靈的枷鎖,細細密密地纏繞在接受者的身體上, 那些鎖鏈把人裹緊,要勒死一般跟著人前行。

他那時還沒找到自己存在的意義, 從小到大積蓄在他身體中的苦痛與不甘隨著少年人的生長痛一起, 磋磨出一個堅硬的軀殼, 他躲在內裏,用仿佛是無堅不摧的完美外表應付所有的一切。

但畢竟也還算是人類嘛,他的血脈裏還留有一半的屬於人類的血液, 基因中的自私、貪婪與怯懦也跟著他生長。那起先只是一株生了芽的雜草, 後來越長越大,抽出了枝丫長出了嫩芽, 枝幹變得粗壯, 樹葉茂密起來,頂著他的軀殼, 將他拉入了樹蔭下。

母親讓他‘活下去’的時候,他沒嘗到一點兒希望, 那種閃耀的東西早在很久之前就從自己手裏溜走了。父親是個風流的人,他有數名妻子和倍數的女兒,而自己只是他龐大子嗣中唯一一個叛逃了家庭還淪為異類的男孩。有時候他真的覺得魔術社會就像個沒被倫理道德束縛到的畸形圈子, 你能在其中見到所有普通社會裏讓你匪夷所思的事情,還美其名曰魔術的隱秘與傳承。

他們爛死在那裏面,扭曲地自以為肥沃地汲取生長。

所以在被特蘭貝利奧家族接走關在房子裏的時候, 他也只是很冷淡地想:就這樣吧,我能活到什麽時候,就活到什麽時候吧。

少年透亮的眼睛不帶任何感情地看著周遭的一切, 那些人只是把他當做一個身懷龐大力量的小動物,畢恭畢敬地照顧他,也從來沒把他當做一個人來看,就像權貴身邊養著的小貓小狗,對它百般寵愛,摘星星捧月亮,到頭來還是得要在脖子上牽著一個項圈,當做牲畜養著。

他們之間唯一的不同就是,他對死亡仍抱有敬畏。

他本可以早早地結束這場旅途,因為世間早已沒有任何值得他留戀的東西。只是他站在病床邊,看著母親容貌枯敗,眼窩凹陷,被潔白的薄布一下遮上了,額頭、鼻梁和嘴唇在柔軟的布料下起伏,死去的模樣即神聖又落魄。於是他莫名地覺得死亡是那樣輕飄飄又沉重到無可撼動的東西。

那句話是怎麽說的來著?

盡人事以聽天命?

啊是了,唐人街裏他常去的那家中餐館的老板就是這麽說的。

他已經做好了一切能做到的事情,能活多久就活多久吧。

但是赫拉克利特說人不能兩次走進同一條河流。所以思想永遠都在變化。

‘為了我而活下去’對於他來說毫無疑問是個詛咒,只不過他心甘情願地接受了,並且任由那個詛咒將他自由的靈魂束縛住,從那以後,死亡對於他來說是那樣的令人恐懼,近在咫尺觸手可及,但又日夜乞求,希望它來的晚一點,好讓自己能在冰冷荒蕪的曠野上多擁抱一會兒屬於自己的希望。這跟小孩子吃糖果是一樣的道理,偏愛糖衣甜膩的味道,大人告訴他吃多了會蛀牙,小孩子不聽勸依舊吃,殊不知蛀牙連著的是神經,發作起來的時候是要頭痛欲裂的。

但糖很好吃啊。小孩捂著腮幫子說。

我也想活下來啊。他在心底說。他還想牽住男朋友的手,揉揉那頭黑發,親吻那張嘴唇,擁抱那具身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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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熾燈在顫動,電流的聲音夾雜在其中,如同蠅蚊嗡嗡在耳邊不停息。

麻藥之類的東西對他來說應該是起不了什麽作用的,他小時候怕痛,總是要尋止痛藥吃,久而久之對這類藥物多少都有了點抗性。

裏德恍恍惚惚地睜開眼,視野中的一切都是模糊的,帶著點天旋地轉的頭暈,白色的光斑湧進視網膜裏。

看起來他吃下去的迷藥劑量真的很大,大到現在喉嚨與胸膛裏還有種要反胃的強烈沖動。他眯起眼睛,試圖看清楚眼前的情景,在腦子中回憶自己到底是怎麽落到這一境地的。

好像是日本料理......有壽司、拉面,對面坐著的老人將細框的眼鏡摘下來放在一旁,他的眼中帶著點行將就木的混沌,動作雖然細致但也很緩慢。

他是叫......華茲沃斯·弗格斯,以前是阿塔克工業的技術顧問,現在據說是辭職了......裏德察覺到有人靠近了他,冰涼的金屬在他胸前滑動,還有橡膠手套的觸感。

......啊對了......裏德忽然想起來為什麽他那時候會有違和感了,迷藥的藥效正在快速退去,鼻腔裏湧進一股福爾馬林的氣味,但是他的身體還是沒有力氣,似乎是被束縛住了,手臂也動不了。

他當時救人的時候用魔術遮蓋了自己的臉,其他人就算是看到了他的模樣,也只會在魔術的影響下把他的臉記做普普通通的路人,沒過幾天就會忘記了。弗格斯又是怎麽一下認出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