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9章

路當歸沒有給刑珹任何作妖的機會。

俯身彎腰, 低下頭,趁著病床上的人還在裝昏迷,他抿著唇, 快速吻了一下他的眼角。接著便從座椅前站了起來,拎起掛在座椅靠背上的外套, 轉身就走。

整套動作行雲流水,一點也不拖沓。

沒想到剛起身, 還沒來得及移開床邊的座椅, 他就被人從身後拉住了。

躺在病床上的人依舊沒睜眼, 卻不知什麽時候擡起了插著輸液管的手背, 伸出小拇指, 勾住了自己的手。

像是早就預料到了身後人的動作,路當歸停下腳步, 卻並沒有回過頭:“不裝了?”

勾住他的小拇指微微往裏一蜷, 那人用指背輕輕蹭了蹭路當歸的掌心,就像是在對著他撒嬌。

緩緩轉過身,路當歸看到刑珹已經睜開了眼睛,在昏黃燈光下默默注視著自己。

呼吸面罩內蒙上一層淺淡的薄霧, 即使被自己戳破了他的拙劣演技, 這人依舊滿臉坦然自若。

一只手臂包裹著繃帶, 另一只手緊緊拉住自己,床上人用眼神朝著自己示意:路醫生, 我沒有手。

看到輸液管裏的血液已經開始往回倒流, 路當歸嘆了口氣, 最後還是認栽了。

坐回座位,將床上人冰涼的手背放到病床前,又給手臂調整了一個舒服的輸液姿勢。他緩緩擡起手, 替刑珹摘下了臉上的呼吸機。

將儀器掛上床頭,路當歸忍不住問出聲:“疼嗎?”

這應該是他第二次問這人疼不疼。

第一次是在精神病院的封閉病房門口,這人剛做完儀器治療,他一個人跑去門口探望的時候。

那麽長時間過去了,刑珹依舊還是老樣子。無論發生了什麽事,腦子裏負擔了多少東西,他寧願將所有的一切埋藏在心底慢慢腐爛,都不願意開口說一句多余的話。

胸膛漸漸有些微弱的起伏,刑珹凝視著他的眼睛,輕輕點了點頭:

“……疼的。”

“……”

將病床的角度往上調整了一些,路當歸沒好氣地嘟囔了一句:

“這可是槍傷,子彈打的,能不疼?”

病床上的人微微往上勾起唇角,眼裏盈滿了笑。

沒等路當歸開口問他在笑什麽,刑珹已經啞著嗓音,低低出了聲:

“現在已經不怎麽疼了,麻醉剛過的時候最疼。”

“什麽時候暈過去的,我不記得了。”他繼續說,“醒來以後,躺在救護車上,我問旁邊的醫生,還有一起的警官,有沒有人見過你,他們都說沒有。”

“……我被帶去警局了,”路當歸的語氣有些無奈,“他們問了我一些當時的情況,後來發現我沒有什麽問題,就把我放——”

“路當歸。”

刑珹打斷了他的話。從病床前緩緩直起身,他的睫毛在陰影裏有些微顫,

“他拿槍指著你的時候,我差點瘋掉。”

聽到床上人說的話,路當歸的目光有些微怔。

病房內一片沉寂,刑珹並沒有繼續說下去。

被推下手術台,躺在監護病房裏的這一夜,如同回光返照一樣,刑珹做了很多個與回憶有關的夢。

黑黝黝的槍口,隆隆的雷聲轟鳴,小醫生驚慌失措的眼神,還有刑景山那雙死不瞑目的眼睛。

在夢裏,他並沒有阻擋住刑景山開槍。

胸前爆出一團刺目的血花,小醫生難以置信地擡起頭,面色蒼白地望著自己。他動了動唇,像是還想要再對自己說些什麽。

他猛地在黑暗中睜開眼,喉間發出悲怮的嘶吼,開始忍不住地大口喘氣,淚水在難以抑制的情況下流了滿面。

床邊的監控儀“滴滴”作響,全身上下不同程度地開始抽搐,心臟在胸腔內跳動地近乎炸裂開來。

醫生和護士們匆匆推開門跑進了病房,有人拼命按住他的四肢手腳,有人舉起針管,試圖為他注射防止肌肉抽搐的藥物。

他大張著嘴巴,高高仰起脖頸,對著頭頂慘白的白熾燈貪婪地呼吸著。像是被活埋在泥土裏窒息了很多年的人,終於鉆出地面,呼吸到了最新鮮的空氣。

所有的情緒都如同泄了洪,統統從心底傾瀉而出。

蜷伏冬眠了那麽多年,因為小醫生,被囚禁在靈魂深處的那只野獸,徹底地蘇醒了。

他不知道小醫生有沒有察覺到了自己的變化。但自從聽到自己喊出了他的名字,小醫生就完全愣在了那裏。

自己以前總是稱呼這人“路醫生”,幾乎從沒有喚過他的全名。原因其實很簡單。

他總覺得,自己那樣總是無波無瀾的語氣,配不上這個人的名字。

前程似錦,長路當歸。

短短幾個字,卻是上天賜予自己最好的禮物。說出口時,應當懷揣著不泯的愛意,字字珍重無比。

盯著自己的臉看了半晌,坐在面前的人終於猶豫著開了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