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在那一刻,三千年前的舊宮,叛軍襲來時震耳欲聾的呼喝,還有季雪庭面前那個俊秀蒼白的男人,都在一瞬間凝固在了原地,隨後慢慢褪去了所有的顏色。

而同一時刻,季雪庭面色不變,手中淩蒼劍宛若一道悄然而至,含著霜雪的風,斜斜劈開了整片虛空。

在他的劍刃之下,整個世界倏然一暗——

隨後,宛若被人失手打碎的琉璃鏡一般,瞬間化為無數水晶石屑般崩落的碎片。

碎片緩緩落下,尚在半空便化為了纏繞著細小金光的煙雲。隨後消失。

青州荒野之外破舊的茅草屋與小院再一次出現在季雪庭的眼前,同時,在他無比澄靜的瞳孔之中,還倒映出了另外一道影子。

無數黑色的絲線在半空中不斷遊走晃動,在夜色中一點點凝結聚合成似鹿非鹿的巨大獸形,相互交錯的黑絲無時無刻在它的身體表面蠕動盤旋,讓它看上去仿佛隨時會溢散在夜色之中。它周身漆黑,如深淵之底,偏偏頭部伸出的樹枝狀的鹿角卻慘白如同人骨,在風中發出“哢啦”“哢啦”骨節交錯似的奇異聲響。

跟季雪庭之前斬殺過的許多怪物比起來,他面前的這頭“黑鹿”外形地恐怖與猙獰程度都遠遠排不上號。然而,在對上它的那一瞬間,季雪庭的表情卻變得凝重起來。

扭曲。

晦暗。

混亂。

嘈雜。

怪異。

……

即便是已經在世間行走修行了三千年的季雪庭,也無法準確地描述出那只怪物身上縈繞著的詭異氣息。

這玩意根本就不可能是普通的妖魔,這玩意應當是……

猖神。

讓世人甚至不敢以妖魔喚之,只敢尊稱為“神”的怪物。

【難怪……】

季雪庭不由暗自感嘆。也就是那上古傳說中才提到的猖神才有此神通吧:甚至連作為仙官的季雪庭,都在毫無所覺的情況下被它直接拉入了幻夢之中,甚至還被它窺見了昔時記憶,並且以之為基礎重現了往事。

想來那幻夢的作用便是撼動心神,若是道心不堅,恐怕早在他飲下毒酒的那一刻便會心智潰散,被永遠納入幻境之中再也無法蘇醒了。

只可惜,就像是季雪庭先前說的,即便是猖神所構建出來的完美幻境,對於修行無情道的他來說,都不過是一戳就破的傀儡戲而已。

真正的難題反而是在幻夢破碎之後……

以季雪庭如今所知所感,這玩意的厲害之處,似乎並不僅僅是在操控人心這一點上:在看到猖神而微微分神的那一瞬間,季雪庭眼前忽然晃過幾縷黑絲。

他頓覺不妙,連忙向後躍去。

下一刻,他周身劍光四溢,淩蒼劍自行護主,斬斷了數道企圖纏上他的黑絲。如此這般又過了片刻,他才隱約覺得身體有異,低頭一看,才發現自己的腹部竟然已經多了一道長長血痕,如今整片衣衫都已經被染得通紅。

光只看那傷口便可猜得到,若是方才季雪庭躲閃不及時,現在恐怕都已經被攔腰截斷化為兩段了。

更可怕的是,那猖神發動攻擊時候竟然是那麽無聲無息,看似飄逸,實則迅捷無比,竟然連他都未能避開。

“這是來真的了?”

季雪庭脫下外袍,隨意系在腰間,權當包紮了那駭人傷口,隨後便冷冷嘆道。

隨著季雪庭的心念神動,他手中的淩蒼劍劍體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澄澈透明。冰冷的雪光從劍刃上緩緩流瀉而出,季雪庭的目光也在這一瞬間變得格外冰冷和漠然。之前一直包裹在他身上的那名為“溫柔”的偽裝在這一刻盡數褪去,剩下的只有一具冰霜傀儡般的人形。

偏偏就是這樣的他,劍卻比以往任何時候都要更快,更鋒利,更恐怖——

瑩白的劍光似流星,似冰瀑,似北地最狂亂的風雪,以驚人的勢態化為一片冷光呼嘯著襲向了院落中的怪物。

在這一刻,似乎整個世界都已經被季雪庭的劍所籠罩。

任何人,任何怪物,都逃不過那把冰刃劍。

然而……

劍光掠過猖神之後,那只怪物的身形微微潰散了一瞬,隨即便又重新凝聚成型。它依舊站在原地,唯一的不同,大概就是身上蔓延開來的黑絲似乎變得零落一些,透出了下方微微發光的皮膚。

季雪庭目光一凜,本想要看清黑絲之下猖神的真身,奈何此時那只怪物似乎也已經察覺到了季雪庭的不好惹,身形一晃,便如同煙雲一般朝著小院之外漆黑的曠野飄去。

季雪庭皺了皺眉頭,立刻提劍去追,結果還沒有來得及跨出幾步,茅草屋內忽然鬼魅一般閃出了一道人影——

“對不起……對不起……阿雪,是我不對……我錯了,我真的錯了……”

他口中不斷喃喃低語,表情哀傷絕望到了極致,月色之下,他的臉色蒼白如紙,眼神空洞,黑沉沉的宛若枯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