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6章 治病

何庭珖的死多少令祝南疆有所觸動。

倒不是憐憫或者傷懷,而是感慨世道變遷,一切不復當年。盡管類似的感慨在他剛進巡捕房混出點名堂的時候就曾有過,但那又是全然不同的一番心境。

何家的人原本只是在自己眼裏死了,現在則徹底從這個世上消失殆盡,就好像過去的祝南疆再次與自己訣別。可他們走了,留下的卻仍舊是一個壓抑的世界,自己並沒有因此自由,甚至連呼吸都要小心翼翼。

溫長嶺向他描述的那個“以後”,他其實想象不來,事實上他從未試圖想象過“以後”。他的世界一直都很小很小,小時候到過的最遠的地方也就是三德裏的那條弄堂。且大概因為書讀得少,見識淺,他其實活得有些“鼠目寸光”,永遠只看得到錢,權等可以隨時享受的東西。

他滿足於這樣的生活,且已經拼盡全力爬到了他可以到達的最高位置。太遠的地方他看不到,就不去看了,太深的道理他想不明白,也懶得琢磨。以至於現在,當溫長嶺突然提出要帶他走,他歡喜過後是深深的茫然。歡喜的是終於從哥哥口中聽到這句話——其實在他看來跟承諾“一輩子在一起”沒有兩樣,茫然的是他不知道“以後”有什麽在等著自己。

在占領區,在日本人的地盤上,他尚可以用自己僅有的權利替哥哥排除兇險。但出了這座孤島呢?當自己不能再為對方做什麽,這樣的戴罪之身還有什麽存在的意義?

——當戰爭結束,人民將判定你是否有罪。

可是戰爭什麽時候才能結束,審判什麽時候才能降臨?

一切都太遙遠了,遙遠得令他害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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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印書館的種種舉措引起了日方的焦慮。軍部改變方針,令汪精衛政府出面邀請對方合股成立新的“出版配給會社”,企圖用資本滲入的方法控制中國的出版機構。對此,印書館在上海的董事會態度曖昧,看似遲疑實則拖延時間,邊與其周旋邊加快內遷速度。

軍部見計謀落空惱羞成怒,下令警察局配合情報處加緊特務活動。那半年前接替祝南疆上任的嚴局長前陣子在街上遭人暗殺,光天化日的腦漿流了一地。後繼找不到合適人選,祝南疆又被推了上去,身兼兩職。

佐倉昭雄找祝南疆談話,希望他趁此機會好好表現,重新負擔起作為局長的責任。後者滿嘴稱是,實際並未采取任何積極行動,非但不積極還暗中阻撓情報處的工作。上面怪罪下來他立馬低頭認錯,認完錯接著消極怠工,每天天還沒黑就收拾東西走人,為避免司令部打電話找上門來連家也不回了,帶著警衛去酒館裏消遣。

說是消遣,頂多不過叫人伺候著喝點酒,抽兩口煙罷了。

自從四個月前見到溫長嶺,他似乎對床笫之歡失去了興趣,哪怕自己用手解決也不想與人共枕了。記得很久以前也曾有過一段潔身自好的時候,但那不一樣,那是為了證明自己對哥哥的誠意,可惜對方沒有接受。

現在哥哥回應了他,他不再是一廂情願。心裏那塊因肖想對方而產生的空洞消失了,他不需要用別的東西來填補它。

——當痛苦修成正果,快樂也就失去了意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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祝南疆斜躺在榻榻米上,一個半大男孩跪在身後替他捏肩,只是捏肩,不幹別的。台子上放著盤梨,用刀子切成小塊,想吃就張嘴等對方喂進來——脫了衣服吃梨,他這輩子還從未如此閑情雅致過。

酒端上來了,他示意男孩倒了一杯遞到自己跟前,正欲張嘴呼聽樓下傳來一陣喧嘩。緊接著腳步聲沿著樓梯上來,為首一人腳下像灌了鉛似的,每踏一步都是地動山搖。

祝南疆忽然意識到不妙,放下酒杯就往身上套衣服,在起身的一瞬間果然聽到了佐倉昭雄的聲音。

自從槍擊事件之後佐倉昭雄就再未動過祝南疆,一來實在是看他不順眼,二來為了挽回受損的顏面,下意識的想與“救命恩人”保持距離。然而沒想到對方竟是這樣的不做臉,小半年過去非但毫無作為還屢屢耽誤工作,今天又是接到顧問處打來的電話,稱要布置任務但找不到警察局長在哪兒。佐倉忍無可忍親自去警察局了解情況,好巧不巧地在門口碰上同樣來尋人的田東寶。

田東寶今天因為情報處的一些工作要跟警察局商量,打電話過來說局長不在。他以為對方是有意避著自己,無奈之下只好親自前來,直到遇見盛怒的佐倉昭雄才知道祝南疆是真的不在。

佐倉已是氣得天靈蓋冒煙,見田東保來得正好,便令他一起去找祝南疆的下落。後者因為經常關注對方的行蹤,心裏倒也有點眉目,不多時便帶佐倉把祝南疆常去的幾家煙管和妓院兜了個遍,還真在沿途一家酒館樓下發現幾名武裝警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