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六章 女王的傳承(五)

當齊樂人被寧舟抱在懷裏的時候,他止不住地心疼這個人。

他想著,他永遠也不能放棄寧舟,如果連他也不能站在寧舟身邊,那他究竟會有多孤獨絕望。

“力量是有代價的。”寧舟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如果我最後失去了自我,變成了我自己最恐懼最厭憎的魔鬼……如果有那一天,你一定要……殺了我。”

齊樂人的胸口仿佛被重錘狠狠敲擊,疼得他喘不過氣來,酸楚的眼淚一下子湧了出來,他把頭抵在寧舟的肩膀上,用力搖了搖頭。在這一刻,他清楚地知道他做不到。

他不是聖修女瑪利亞,做不到為了保護人類親手殺死自己最愛的人,他只是一個普通到自私的人,他可以盡全力去阻止寧舟墮落,哪怕要犧牲自己的性命。可如果真的有那一天,當世界和他的愛人放在同一架天平的兩端,那麽天平只會搖擺著向他的愛人傾斜。

被這殘酷的命運逼到絕望的齊樂人甚至心想,世界和平和他又有什麽關系?誰又會感激一個已經墮落成惡魔的聖徒?如果寧舟真的這麽做了,難道還要他為了“正義”去殺寧舟嗎?

“如果真有那麽一天,我陪你一起。”齊樂人哽咽著說,“你一定、一定不要丟下我。”

齊樂人知道寧舟是什麽樣的人,他很早就覺察到了寧舟身上那種自我犧牲和奉獻的人格,在經歷了惡魔化的折磨後,這種人格甚至已經向著自毀的方向傾斜。

寧舟可以為了別人犧牲,但是他不願意別人為他這麽做,他將付出視作是神的獎賞,從不考慮得到回報。他也不會想要拖累誰,如果有一天他真的墮落了,他絕對會在落入地獄前松開手,讓他愛著的人留在人世間。

因為他堅信這樣對齊樂人來說更好,可是對齊樂人來說,他更想和他愛的人在一起,不在乎他是人類還是惡魔,也不在乎這裏是人間還是地獄。

寧舟沒有回答,就像在陽台談心的那個夜晚,他沒有回答。

可是這一次齊樂人沒有再隱忍。

“我是認真地在告訴你,我不接受你自以為是的決定。”齊樂人從寧舟的擁抱裏掙脫了出來,第一次帶著怒意對他說,“你覺得這是為我好,可你有沒有想過我是什麽樣的感受?”

寧舟沉默了很久,很久之後,他嘆了一口氣,對齊樂人說:“你看你的腳下。”

齊樂人轉過頭,看著祭壇下方,這個邪教儀式的殿堂已經崩塌了一大半,穹頂塌陷,立柱傾倒,一切都在緩慢而不可阻擋地崩潰著,在先知之心的時效結束之後,滿地的白色花朵又變回了原本的模樣——一地斷臂殘肢和淋漓鮮血,比慘遭屠殺的瓦倫丁部落更血腥,也更恐怖。

沖天的血腥氣令人胃中泛酸,剛才的緊張環境下,齊樂人沒有注意到這些,可是現在仔細看著這一片人間地獄的時候,他仍然不忍細看,閃躲著移開了視線。

寧舟並不意外。

他和齊樂人相處的時間並不長,絕大部分時間裏還處於天各一方的狀態中,真正坦白心跡的日子只有屈指可數的幾天。可他清楚齊樂人是一個什麽樣的人,他很勇敢,也很堅強,人類大部分美好的品質都能在他身上找到痕跡,可是這不能掩蓋他是個天真的、在溫室裏長大的年輕人。

他一定有個溫暖的家庭,有愛他的父母,一路上都有良師益友相伴,他的前半生過得很幸福,所以他學會了怎樣慷慨地去愛別人。

被寵愛的孩子長大之後一樣會成為優秀的人,他們看待世界的目光是溫柔的,又有一種孩子般天真的殘酷。他們對世界的愛是自私的,愛得輕率,恨得也輕易,一旦受到打擊,他們太容易將善良的愛變成深沉的恨。

齊樂人見到了噩夢世界的殘酷,管中窺豹、略見一斑,他還沒有見過真正的恐怖,他還沒有戰勝過自己心靈中的魔鬼,所以他也不會懂得在經歷磨難之後依舊愛著世界是一種什麽樣的感受。

他覺得自己無法殺死寧舟,寧可陪他一同沉淪,可他同樣也沒有見過一個在本源力量中失去自我,濫殺無辜乃至毀滅世界的寧舟,所以他的決心,在這一刻不過是一份天真的自我感動而已。

“你看這個儀式,這樣的事情,在魔界的地獄裏每天都在發生,比這個更殘酷。一切你能想象的,你不能想象的……都在發生。你永遠也不會喜歡這一切。”寧舟說。

只會在厭惡中慢慢崩潰,或者成為邪惡的一部分。

齊樂人噎住了,他強迫自己凝視著滿地的鮮血,凝視著腳邊一截還沒有燒盡的觸手,上面每一塊凸起的肉瘤裏都充滿了令人毛骨悚然的黏液,就像寧舟說得那樣,他永遠也不會喜歡這些。

就像他可以為了生存去努力變強,甚至學習殺人,可他並不喜歡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