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第2/4頁)

商陸捕捉著他的神色,見他平靜,心理松了松,安撫道:“不要自責,你現在開心,她就值得。”

“她其實是寧市鄉下人,梅忠良才是島上的原住民。她三十二歲時,在汕市一戶教師家裏當保姆,有天清晨去菜市場,看到垃圾桶旁邊有個繈褓,繈褓裏的嬰兒……就是我。”

“在汕市的那個年代,被棄養的女嬰不少見,但男嬰罕見。誰家生了兒子,鄰裏都是要賀喜的,怎麽會有人舍得把兒子扔掉?就算養不起,也會選擇過繼給親屬,或者送人。奶奶說,我小時候比現在可愛,”柯嶼抿起唇,有些不好意思地低了下頭,“周圍人都說,小孩子長得圓圓滾滾的,還是個帶把的,怎麽會扔掉?一定是有病。這個邏輯沒有破綻,除非我有什麽治不好或者燒錢的病,否則是一定不會被丟棄的。”

“奶奶就把你抱了回去?”

“嗯,你知道嗎,她把我放在菜籃子,說一扭頭,就看到我抓著一把小芹菜往嘴裏啃,還傻笑。”

商陸跟著莞爾:“後來呢?”

“後來,那家老師帶我去做了檢查,一切正常,他們自己有兩個女兒,正在準備懷第三胎。國家嚴打,他們又是公職,已經做好了丟飯碗的準備,剛好我出現了,他們決定領養我。那時候雙教師家庭算得上現在的中產,養我沒什麽壓力。奶奶也很開心。”

商陸一怔:“那後來怎麽……”“後來他們離婚了,很快,只是一年多的功夫,連戶口都沒來得及給我上。他們夫妻一人帶一個女孩,我成了多余的那個。女老師跟我奶奶說,讓她先帶我回島上住,等她安頓下來,就來帶我走。”

“她食言了。”

柯嶼搖搖頭:“她來看過我,最開始也給奶奶撫養費,不過女人換了丈夫就是換了家,她終究會有自己的新主意的。男老師……也來看過我,”他停頓了一下,“是兩三年後了,他換了妻子,也還是沒生出兒子,所以想起我。我跟你說過,那時候我四五歲,天天被老賭鬼帶去麻將館出洋相,他猥褻我,被男老師看到——”

商陸的心跟著他的沉默提了起來,“看到怎麽?”

“他覺得我晦氣。”

柯嶼沉沉地舒出一口氣,照片的邊角被他手指下意識地反復揉弄,已經卷了邊。

商陸一只拳捏得緊了又緊,終究砰一聲狠狠砸上了桌:“操。”

咖啡杯和精致的小銀勺都蹦撞了起來,柯嶼自嘲地笑了笑:“他對我沒有義務,我不能怪他。人和人的緣分是注定的,這是我從小就知道的事情。我留在了島上,奶奶不想讓我跟梅忠良一個姓,卻也覺得她一個女人家,沒資格讓我在不冠父姓的情況下去冠母姓,所以柯這個姓……是抽簽抽到的。”他偏過頭去,唇角向上翹起,“酷吧。”

商陸說:“酷,特別酷。”

“嗯,我也覺得。大人都以為小孩沒記性,其實,小孩子雖然不記事,但會記得住情緒。如果感受到快樂,那就記住快樂,如果感受到的是恐懼、提心吊膽,那記住的就會是恐懼和惶恐。我知道自己是被遺棄的,不止一次。雖然奶奶對我很好,但我一直害怕姓梅的讓她再次遺棄我,或者覺得我是個累贅養不起我了,或者有了自己的孩子……我每一天,都做好了被丟棄的準備。”

商陸不再說話,他知道,柯嶼不需要他說話。

“小時候奶奶以為我真的有什麽病,因為除非被逼,否則我很少說話。戶口上了以後,她問我,可不可以叫她姆媽。”柯嶼用力睜著眼眶,遲遲不敢眨眼,“我不想叫,因為我怕。怕叫著叫著,就當了真,就真的把她當成媽媽,如果有一天她也不要我了……”柯嶼喘了口氣,掂起咖啡杯像喝水一樣用力吞咽了一口,“那我就是被媽媽扔過兩次的人。”

“我就對奶奶說,你不是我姆媽,我不要沒學問的姆媽。”柯嶼說著,仰起頭,深呼吸的脖頸上青筋突起。過了一會兒,起伏的胸膛漸漸趨向平靜,他笑了笑:“她以為我還想要那個女老師,從此以後再也沒提過這件事。”

“別這樣,柯嶼,”商陸用力握住他,“那時候你還小。”

“咖啡冷了。”柯嶼敲敲桌子,“不要浪費我們小白的心意。”

商陸不喝,逐漸意識過來,深深地盯著他:“為什麽突然跟我這些?”

“一個人的性格、心理健康,早就被無聲無息地寫好了。我沒有父母,沒有姓氏,沒有家族,上香時別人說祖宗保佑,我連祖宗都沒有。你那天問我,高中跟喜歡的女孩子兩情相悅為什麽不在一起,因為我知道,我不會那麽幸運,會成為被愛的那個,會是被堅定選擇的那個。我沒有辦法經營感情,因為我不僅不相信對方,我也不相信自己。因為自始至終是悲觀的,就像是我不願意開口叫姆媽一樣,我,”柯嶼深深地低著頭,後半句隨著顫栗的呼吸緩緩說出:“在任何關系裏都做好了隨時抽身的準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