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第二天商陸起床後,屋子裏就沒了柯嶼的蹤影,之後一連幾天都是這樣。真算起來,一星期裏竟也只碰過幾面而已,大部分時候是他晚歸回來。按商陸的想象,做他們這一行的應該晚上忙活白天睡大覺才對,但看柯嶼的樣子,好像不止在打一份工。

柯嶼其實是只找了一份零時工,幫一個老阿姨看士多店。

這家店藏在一個斜巷裏,正對著一個繁忙的三岔路口。老阿姨前些日子摔了一跤,她老公白天要送外賣,孩子也不在身邊,柯嶼主動提出可以幫忙一段時間。老阿姨原本看他蒙著臉眼神裏都是懷疑,直到對方主動摘了口罩。

“鼻子過敏。”柯嶼笑了笑,復又拉上。

“你會些什麽?”

“會用收銀系統,幫你上下架理貨。”

更多的功能阿姨也不需要了。她坐在收銀台後面思量,三秒後又打量了柯嶼一眼。小夥子一米八幾的個子,盤靚條順看著就是個乖的,“阿姨我醜話說在前頭,可付不起多少錢啊。”

柯嶼這些天揭了十幾張臨時工小廣告,對這裏的薪資待遇爛熟於心,聞言眼睛彎了一彎:“一天60,早九晚七,等您腿好一點我就走。”

當下便拍板上崗了。

晚上七點之後是自由時間,他隨心所欲地逛,穿過街巷,走過夜市,坐在小吃攤前的塑料凳上喝一碗艇仔粥。要走出這片龐大的城中村需要一個小時,柯嶼試過。村子後是一條江,連著一個幾乎廢棄的小碼頭。偶爾還會有船只在這裏卸貨,最熱鬧的時候是早上六七點,會有新鮮的魚蝦蟹叫賣,沿著江邊的馬路擺出一條近三十米的長龍。

他有時候晚上逛到這裏,會拉下口罩,點起一支煙,一邊抽一邊走。路燈的光橙黃,港口裏漂泊著爛漁船,照明燈在海面上倒映出長長一條燈影,柯嶼便抿著煙,在這些燈影裏慢慢地穿行而過。

商陸發現他在士多店打工是在一星期之後。

太陽很曬,明明該是寒冷的季節卻曬得他想發脾氣。周圍的音浪被板車拖車所統治,空氣裏充斥著令人煩躁的“刷刷”聲。這兒的暗巷裏不知道藏了多少個家庭作坊,縫紉機的聲音從早到晚都不會停,這些板車便是拉著成捆的布頭拉鏈穿梭於巷中。

商陸想找一間有故事感的店面,慢快門勾勒出沖刷的人流虛影,而店面開間的墨綠色貨架、堆滿橙子的水果筐和一個無所事事的看店老人在畫面中間靜止。

……結果他迷路了。

自動販賣機掉出凝著冷氣的冰可樂,商陸俯身撿起,仰頭灌下半瓶。視線再回焦時,便看到對面小店裏人影一閃。

他不是沒看到那間店,因為開間不夠寬而又太深的緣故,它看上去像是站在日暮之下,似乎馬上便要天黑。人影閃過的時候商陸還沒有反應過來,只覺得原本死氣沉沉的畫面忽然生動了起來。

高大的環保桶發出重響,商陸把還剩小半瓶的可樂隨手扔了進去,掏出手機打開了攝像頭。

焦段、快門速度、ISO、光圈。畫面在手機屏幕上流動,商陸不算很認真地盯著,幾秒過後,眼神漸漸專注起來。

那個人一身全黑,從店裏走到外面時,有一種由暗至明的呼吸感。門口小三輪貨車正往裏一箱箱卸貨,那人彎腰抱起兩箱礦泉水,體態卻還是漂亮,一看就是常年進行身體管理的人。等搬了五六趟,貨卸完,他拉下口罩喝水,一邊從貨車老板手裏接過紅聯對賬單。

“沒錯吧,都在這裏。”

柯嶼很快地掃過:“沒錯。”兩指夾住單子,擰上瓶蓋拉上口罩,對老板笑了一下:“辛苦了。”

商陸愣了一下。

他媽的——真是他神龍見首不見尾的合租室友。

白天看小賣部晚上陪睡?不是,怎麽混得這麽慘?商陸收起手機,往後靠上墻角,隱入一片暗影底下。

做這一行無非是愛慕虛榮又習慣了賺塊錢,但柯嶼哪一樣都不符合。他的吃穿用度看不出奢侈揮霍的影子,衣著也簡單低調。如果真是為了賺快錢,那他又何必白天出來給人看店?慣於張開腿的人是沒有辦法再接受別的來錢方式的——太慢也太辛苦。

因為想不通的緣故,眉心不自覺便蹙了起來。商陸蹙眉看著柯嶼回到收銀台後。小店沒有客人,他沒有看電視,也沒有刷手機,只是站著,低著頭,偶爾擡頭看一眼外面。

商陸很快發現他是在寫字,或者說是記錄著什麽。

這裏仍然是一個噪雜、市井、混亂又燥熱的世界,到處是穿著拖鞋叼著煙的搬運工,他們有的穿梭於街市之間,有的躺在板車上等待下一次雇傭,或者幹脆蹲在陰影下湊做一團打紙牌。柯嶼記得很快,俚語、臟話、微表情、抖腿的動作和輸了錢插著腰摸腦袋的無賴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