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零四章 等閑變卻

卿重樹比宋根生大五歲,但他卻對這個年紀輕輕便當上別駕的少年頗為敬畏。

從認識宋根生那一天起,卿重樹便覺得宋根生很不凡,少年老成的面孔永遠帶著親切的微笑,笑容很陽光,微微咧開的嘴恰好露出八顆牙齒,很標準的笑臉,讓人一見便忍不住心生好感。

相處久了,卿重樹漸漸發覺這位別駕其實根本沒有表面上看去那麽親切友善,他隱約感覺到宋根生的心其實很冷漠,像一片寸草不生的沙漠,臉上的笑不過是一種用來與別人建立良好關系的工具,望進他瞳孔的最深處就能發現,其實他的眼裏根本沒有笑意,只有一絲不易察覺的譏諷。

卿重樹不知道宋根生在譏諷什麽,二十出頭的年紀已官拜一州別駕,他已經很幸運了,多少遲暮年華的讀書人一輩子想都不敢想的位置,他這個年紀已經輕松地坐上去了。

他還能譏諷什麽呢?

卿重樹不明白,宋根生也從來不會與他交心,這個疑問一直在他心底裏縈繞,可他不敢問,因為敬畏。

“入秋天已涼,別駕要好好保重身子啊。”卿重樹看著宋根生笑道。

宋根生適時地露出感謝的微笑:“多謝卿兄,有勞卿兄與我一同通宵處理公務,快回家歇息去吧,下午再來應差便是。”

卿重樹搖搖頭,笑道:“晚生還不累,倒是別駕要保重,多加兩件衣裳,莫著涼讓尊夫人擔心。”

宋根生笑著應了。

二人離開刺史府,往府宅方向並肩步行。

卿重樹小心地環視左右,然後輕聲道:“別駕,蜀州轄下晉原縣尉方應正昨夜著人送來五百兩銀餅,晉原縣令致仕歸鄉,縣令一職出缺,方應正想謀取縣令之職,不知別駕的意思如何?這些銀餅收不收?”

宋根生面無表情,走了好長一段路仍未吱聲兒,仿佛根本沒聽到卿重樹的話似的。

卿重樹對宋根生的性格頗為熟悉,也不著急,靜靜地陪著宋根生走,許久之後,宋根生嘴裏輕輕吐出一個字。

“收。”

卿重樹笑著應了,又道:“那麽夜間晚生便將箱子送進您府上。”

宋根生嗯了一聲,不再提起此事,安靜地盯著腳下的路。

二人安靜地又走了一會兒,卿重樹忽然想起了什麽,道:“對了,別駕的那位同鄉,青城縣侯顧侯爺,在安西打了一場大勝仗,指揮安西軍全殲吐蕃賊子兩萬余,捷報已送進長安了。”

說起顧青,宋根生荒蕪的眼神裏終於有了一絲暖意,嘴角微微一勾,那抹笑容是他近年來笑得最真誠的一次。

“顧青他……一直很厲害,我很佩服他的。”宋根生輕聲道。

頓了頓,宋根生又問道:“殲敵兩萬余麽?顧青他可有受傷?”

“晚生聽到的軍報裏,似乎沒有顧侯爺受傷之類的話,應該沒受傷,三軍主帥不可能親自上戰場的……”

宋根生放了心,然後眼中的笑意愈深,喃喃地道:“以他的德行,那可不一定……”

聲音太小,卿重樹沒聽到。

卿重樹沒發現宋根生臉上與往常大不相同的笑容,又道:“顧侯爺是別駕的同鄉,如今安西大捷,別駕要不要置辦一份重禮,派人送去安西都護府為侯爺賀?”

宋根生失笑,仿佛聽到一件很荒唐的事:“我……置辦重禮給他?”

卿重樹不解地道:“是呀,難道不應該麽?別駕,莫怪晚生嘮叨,您應該與顧侯爺多拉近關系,顧侯爺前程不可限量,別駕若有更進一步的想法,一定要與顧侯爺多多來往,不要吝惜錢財,有些東西可是錢財換不來的……”

宋根生眼神古怪地瞥著他:“卿兄跟隨我的時日尚短,我的很多事情或許你不清楚,我與顧青的關系……呵呵,這麽說吧,當初我和他都只是石橋村一文不名的窮小子,我經常去他家搶肉吃,他也經常來我家搶肉吃,我還曾經被他裹挾,一同搶過村裏一對惡霸的房子。至於關系嘛,他什麽時候想揍我便揍,有時候甚至不需要理由,你明白我與他的關系了麽?”

卿重樹目瞪口呆,連腳步都停住了,呆呆地注視著宋根生的背影。

想揍就揍,這……是什麽關系?是好還是壞?

隨即卿重樹一哆嗦,快步追了上去,央求道:“別駕,別駕慢點走,您再說說與顧侯爺的關系吧,晚生實在不太明白……”

宋根生的腳步無形中有些輕快,不像以往那般沉重,邊走邊道:“我若送重禮去安西,顧青唯一的反應就是將我的禮物扔出門外,然後指著送禮人的鼻子破口大罵,最後與我絕交,還不明白麽?”

腳步忽然一頓,宋根生轉身盯著卿重樹的眼睛,一字一字認真地道:“我與顧青,是過命的交情,是可以毫不猶豫為彼此去死的交情,這樣的交情,你讓我去給他送禮?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