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仰見春台(八)(第2/3頁)

從認識楊婉開始,她就一直在寫這本筆記。鄧瑛看不懂上面的文字,但是他有些喜歡看她寫字的樣子。

從容而專注,絲毫不見內廷女子自憐自怨的神情。

“才因為這事杖斃了人,你剛才難麽難受,為何還要問。”

“想在宮裏活得明白一點。”

她筆尖往窗上一指,“你看他們,不明不白的不也死了嗎?”

說著擎回筆,擋住從鬢上松垂下來的耳發,接著又道“而且,我只問過你,不會有事的。”

鄧瑛聽她這樣說,不由一笑,“你就這樣信我。”

“當然信你,這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信你了。”

鄧瑛微怔。

當人在微時,或者陷入自不可解的汙名當中的時候,反而會害怕有人奮不顧身地信任自己,這代表著他自己的沉淪,也將會是她的沉淪。

就像桐嘉書院的那些此時正在詔獄中飽受折磨的讀書人一樣。

鄧瑛不覺得自己這一生,配得上這樣的獻祭。

自從下獄以後,他用了很長一段時間說服自己,既然白日不可走,就行於寒夜,只是他情願一人獨行,而不肯提起任何一盞,只為他點燃的風燈。

“你不想說,那我就先說,你幫我聽一下,我說得對不對。”

她說完,把自己的冊子拿起來朝前翻了幾頁,一手撐著下巴,一手反轉筆杆,戳著筆記上要害處說道:“琉璃廠的這個王順常是司禮監掌印何怡賢的幹兒子。這次工部查出的這個虧空雖然已多達百萬余量,但對整個內廷虧空來說,卻是九牛一毛。”

她說著在某處一圈,卻沒有直接說出那個後世考證的具體的數字,擡頭對問鄧瑛道:“你和張先生領建皇城這麽多年,在建城一項的收支上,你心裏有個具體的實數嗎?”

鄧瑛先是沉默,而後輕點了一下頭。

“多少。”

鄧瑛沒有回答。

楊婉也沒再問,低頭把筆從那個數字上挪開,“行,你先不用說,總之也是個說出來要死一大堆人的數字。”

說著又往下翻了一頁,“現在內閣很想把王順常交到三司去,但是司禮監的意思則是要把他當成一個奴婢,在宮裏處置。原因在於,王順常一旦入了刑部大牢,司禮監這幾位的家底,也就要一並抖空了。皇城前後營建四十年,進出款項何止千萬,貞寧年間的二十四局內外,織造,炭火,米肉,水飲,消耗巨大,百姓們的賦稅供養皇室宗族無可厚非,供養……”

“楊婉。”

鄧瑛忽然出聲打斷她。

楊婉擡起頭,“怎麽了?”

“不要碰這件事,跟你沒有關系。”

楊婉擱下手上的筆,“我知道,但此事和你有關。”

她說到這裏也不繼續往下說,靜靜地看著自己的筆記。

“楊婉。”

他又喚了一聲她的名字。

“嗯?”

“你是怎麽看到這一層的。”

“你這樣說,就是你自己也想到了是不是。”

鄧瑛愕然。

楊婉的話已經快要點到要害了。

他的父親鄧頤在內閣的時候,為了討好並蒙蔽貞寧帝,縱容司禮監起頭,逼著戶部在財政上大肆朝皇室宗族的開銷上傾斜,皇城營建一項本已不堪重負,皇帝還在不斷賞賜各處王府。

前年,貞寧帝胞弟成王的王妃江氏生子,成王稟奏內廷之後,貞寧帝竟一氣兒賜了江氏在南京的母家黃金千兩。要知道,當年西北邊境還在打仗,南下籌措軍費的巡鹽使不堪巨壓,差點沒把自己掛在返京復命的船上。內廷卻絲毫不顧財政上嚴峻的形式,依然不斷地擴充宮中太監和宮女的人數,各處的宗室王府也在絲綢,棉布,糧肉上貪求不足。

而這些東西,只要歸賬到內廷,就是歸到皇帝的名下,三司六部無人敢查,司禮監的太監沒有不在其中中飽私囊的。至於這些閹人到底虧空了多少,即便後世考證,也只得一個大概,在貞寧年間更是一個“天數”。

這就是鄧頤掌控下的大明王朝。

危若累卵,坍塌不過頃刻之間,鄧瑛雖不在朝,卻身在皇城營建的事項之中,十多年來,看了很多也記了很多。在他年輕的時候,有些事項,他甚至落過筆頭,張展春偶然發現以後,卻把他叫到自己的書房內,狠狠地訓斥了一頓。

至此之後,他不斷地告誡鄧瑛,“時候未到,不要妄圖做不可能的事。”

鄧瑛也就再也沒有見過,自己少年時私記的那本帳冊。

甚至到張展春歸老的那一年,鄧瑛親自替他收拾寢室時也沒能找到。

所以,在他老師的眼中,至今仍然是時候未到嗎。

“鄧瑛。”

楊婉拿手在他眼前晃了晃。

鄧瑛回過神來,卻見她已經合上了那本小冊子,塌著腰趴在他面前。

“不要想那麽多。聽到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