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我把名諱告訴你,還望你不要透露給別人才好。”夏太醫說著,視線並未從含珍手上移開,金針需要時時撚動,才有足夠的療效。

頤行很能體諒他的意思,治病救人是好事,但宮規森嚴,沒有那麽多講情理的地方。只要她透露出去,那夏太醫的好日子就到頭了,別說大夜裏偷著跑出來,就算留在禦藥房也夠嗆。

頤行連連點頭,“我心裏有數,您只管放心。”頓了頓問,“那往後……您還能時不時上安樂堂來嗎?”

夏太醫細長潔凈的指尖在一根根金針上來回騰挪,有時刻意刺激含珍的穴位,見她蹙眉細吟,他反倒松了口氣,過後才想起回她的話,“只要得空,我就會來的。”

頤行撫掌說好,又瞧瞧含珍的臉色,先前她額頭蓄著一團黃氣,經夏太醫施為一番,這團黃氣逐漸散開了,只剩下潮紅。想是人有了點意識,昏昏沉沉間也知道喊痛。

頤行擔心她的病勢,遂和夏太醫打聽:“知道喊疼是好預兆,對吧?”

夏太醫嗯了聲,“人失了神志,才不知道疼痛舒坦。我剛進來那會兒,她就剩一口氣吊著了,今晚不治,怕是活不到明早。”

頤行忙說了一籮筐好話,雖然這位太醫的眉目有時候看上去透著疏離,但伸手不打笑臉人,多說好話總沒錯。

她嘖嘖了兩下,“果真看大夫也像置辦物件似的,得貨比三家。咱們先前多愁啊,怕留她不住,回頭不好交差,幸而遇見了您,您是她命裏的救星。”

她所謂的交差,自然是指給吳尚儀交代。

夏太醫似乎知道些內情,曼應道:“病得這樣,能不能活命全看天意,誰也沒法下保。我聽說她是吳尚儀的幹閨女,吳尚儀那麽對你,你還盡心料理她?”

頤行也沒藏著掖著,“因為吳尚儀答應過我,只要讓她多延捱一陣子,就讓我回尚儀局當差。”

他聽了,終於轉過眼眸來瞧她,那如詩如畫的玲瓏五官,因稚氣不減,總顯出一種純質善良的味道。

她年輕,年輕是個好東西,可以結結實實扣人心弦。她在油燈前站著,橘黃的燈光映照出她臉頰上淺細的絨毛,這面孔像覆蓋了柔紗般的溫暖可親。

“姑娘討厭宮裏的日子嗎?”他的視線重又落回金針上,淡聲問,“宮裏人多心眼兒多,手上有一分權,總有人當成十分用。”

頤行很想學那種雲淡風清,說自己向往宮外的恬靜生活,可她又知道自己壓根兒不是那種人,說不出違心的話來,於是直愣愣說喜歡啊,“幹嘛不喜歡?這紫禁城就像臭豆腐,它又臭又香。耍權不要緊,只要用在對的地方,我給您打個比方,眼睫毛是好東西吧,它能給你遮擋風沙,可很多時候刺撓你眼珠子的也是它。人分善惡,物有好壞,你不能因它偶爾走神就薅光它,人沒了眼睫毛,那不成魚了!”

她的奇思妙想大概正是來源於她的出生,輩分太大了,她說什麽都是“姑爸教訓得是”,所以養成了她敢想敢說的野鶴精神。

看來安樂堂果然是個好地方,先前在尚儀局,她是龍困淺灘不敢昂頭,到了這兒又活過來了。

夏太醫笑了笑,“紫禁城又臭又香的話,姑娘私下裏說說就罷了,不能告訴別人。”

頤行說那肯定,“我沒拿您當外人,才敢這麽說呐。您看您都違制大夜裏瞎溜達了,八成對宮裏也有不滿的地方,是吧?”言罷奉承地笑了兩聲。

夏太醫無話可說,這位老姑奶奶看著糊塗,其實猴兒精,“我胡言亂語,你犯宮規,咱們半斤對八兩,誰也別揭誰的短”,不就是這個意思嗎。

好在收針的時候到了,他拔出金針,一根根重新插回布包上,復又診了診那宮女的脈象,相較之前已經平穩了許多,便收起針包道:“今晚上開了方子也沒用,明兒我讓人送來,你們上壽藥房抓藥吧。”

頤行對他很是感激,說:“謝謝太醫了,這麽大的霧氣,特地跑了這一趟。”

夏太醫還是淡淡的模樣,收拾停當了道:“姑娘不必客氣,橫豎你只是當差的,我替她們診治,不敢得你一聲謝。”

頤行卻道:“話不是這麽說,您來一回見我一回,我客氣點兒,往後打交道不生煩。”

這世上愛往自己身上攬事兒的人不多見,夏太醫聽她這麽說,不免多瞧她一眼。

頤行是個實在的姑娘,為了表明她的誠意,很賣力地沖他笑了笑。

這一笑,仿佛觸中了夏太醫的某點痛肋,他似乎被她嚇著了,立刻難堪地回避她的目光,匆促偏過一點身子,低著頭說:“我該走了,今兒夜裏她必定消停,姑娘不必守著。”言罷錯身邁出了門檻。

頤行感到挫敗,心道這人怎麽回事兒,沖他笑還不好?待要追出去送他,他的身影沒入了濃霧裏,已經不見了蹤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