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

早冬初臨,本該是枯葉殘殘,萬物蕭瑟,然而此地是天子的花園,自然不會有別處那樣破敗的景象,內官們打掃的勤快,一絲不苟,其實連半片落葉都難尋見。

可越是這樣,這幹幹凈凈一片孤零零的氛圍,襯著此刻父子二人之間無人言語的、沉默到嚇人的一片寂然,卻愈發叫人心中戚戚,太子看著君父的眼神,一時只覺喉嚨裏近乎失聲。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似乎下定了什麽決心,終於重重磕了個頭,看著皇父低聲說出了幾個名字。

皇帝沉默了一會,似乎若有所思,又似乎並沒有什麽反應,只是手指在太子發頂順了兩下,卻並未說話。

太子並不知道皇帝心中所想,然而卻兀自從這兩下撫摸中察覺到了點安撫和溫情,心中不免稍稍一松。

皇帝道:“朕知道了,元兒先回去吧,容朕想想。”

太子頓了頓,道:“他們……還有舅舅他……”

皇帝道:“朕都知道,你不必多言了,回去吧。”

於是裴昭元便也不敢再糾纏,盡管心中還有些摸不準,卻還是徑自退下去了。

待他走後,齋兒卻沒回來,這次回來的是王忠祿,老內侍拿著一把小掃帚,躬身在皇帝面前行了個禮,道:“太子殿下已回去了,老奴為陛下的花掃土。”

皇帝聞言,果然退開了半步,一邊看著王忠祿把花壇裏灑出來的碎土掃了,一邊沉默著沒說話,不知在想什麽。

他這樣反應,王忠祿心中便頓時升起一股不大好的預感,他事君多年,只是帝王一個眼神,也能看出不對,立刻屏住了呼吸,愈發不敢發出一點聲響。

但皇帝果然還是暴怒了。

終於能看出明顯年邁痕跡的皇帝,忽然皺著眉一把折下了方才那柱還精心為其刨土打理的植物枝葉,狠狠一下摔在地上,低聲怒道:“不孝!不孝!”

那花葉瞬時被摔的零落慘敗開來,莖葉因為忽如其來的一股大力,在地上彈了彈,最後無力的垂了下去。

王忠祿立刻把小掃帚一下子扔到了邊上,跪下連連叩頭,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啊。”

皇帝卻明顯是氣急了,胸膛急促的來回起伏,他腳步這次是真的有些不穩了,王忠祿見狀連忙跪著迅速膝行到了皇帝身前,讓他半彎著腰扶住了自己的肩膀做支撐,腦袋卻垂著,動作毫不猶豫,顯然是早已經準備好、想好了要這樣幹了。

皇帝的手撐著他的肩頭,喘了半天氣,才垂眸看了他一眼,低聲道:“……老貨,猜到朕要發怒,才故意叫你那小徒弟下去了是不是?你倒乖覺……”

王忠祿垂首道:“老奴也是怕這東西笨嘴拙舌,又沒眼力見,若是惹得陛下愈發不快,那就不好了。”

皇帝沉默了一會,道:“他哪兒能惹朕不快,能惹朕不快的……只有這些……朕這些不爭氣的兒子。”

以往皇帝無論提到朝政、儲位這些事,王忠祿都是和稀泥打太極,從不摻和回答,以此避免表達自己的態度叫帝王多心,這次卻一反常態的替方才還惹得皇帝龍顏大怒的太子說了句好話,低聲道:“太子殿下尚且年少,陛下何必因其弄得自己受氣,傷了身子呢?陛下好容易才舒坦一日,又這樣大動肝火的,老奴看著也覺得揪心。”

皇帝道:“……朕不是為他生氣,朕是替他悔,替他惜。”

王忠祿終於釣出了皇帝這句話,盡管他其實早有猜測,且也十拿九穩了,心中卻還是大為震動,饒是他一向城府深沉,喜怒不形於色,肩膀和背脊還是微微僵了僵。

還好皇帝並未發覺。

無他,皇帝也正在出神。

他看著空蕩蕩的庭中景致,眼神有些飄忽,嘴裏喃喃的聲音極低,只有他自己一個人能聽見。

“既還想愚弄於朕……如此不孝……便不要怪朕不慈了。”

然而此刻,剛剛離開了皇宮的太子,卻不知道君父心中對他已然變了主意——

離開攬政殿,裴昭元幹脆不回東宮去了,倒是徑直離宮,車馬已然在宮門前備好,鉆進了車廂裏頭,便見到了神色有些緊張的嶽懷瑉。

嶽懷瑉一見太子上車,神色立馬肅穆了三分,連忙低聲道:“殿下,如何了?”

太子坐下身來,雙手微微成拳放在膝頭,他眼眸低垂,嶽懷瑉一時看不見他神色,心中愈發焦慮,正要再問,卻見太子忽然擡起了眼看著他。

“先頭說了兩句,孤本還以為……父皇沒有生氣,心也未曾走偏,然而後頭才知……果然還是孤太天真了。”

太子的聲音明明沒有半點語氣,聽了卻叫人覺得帶著些寒意。

嶽懷瑉頓了頓,忽然變色道:“難不成,陛下他……”

太子冷哼一聲,道:“父皇還在把孤當作十幾歲的毛頭小子,以為扯兩句父子、兄弟情深,孤就會頭腦發熱,什麽都和他交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