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二太太怕是不怎麽喜歡這位新來的林姐姐。”

惜春端起茶杯,淺淺抿了一口又放下,道。

坐在她對面的是賈玩,正撐著頭,呆呆看著面前那盞沏的釅釅的茶,足有兩寸高的茶盞裏,只見葉子不見水,綠茶硬是沏出了紅茶的色兒,其味道可想而知。

賈玩完全沒注意惜春在說什麽,只覺得眼皮漸漸沉重,不過他很清楚自己這會兒若敢趴下,只怕會立刻被灌上一肚子的苦茶,於是強打起精神,道:“怎麽?”

這萬金油的兩個字,甭管什麽話,總能囫圇接過去。

果然惜春全然沒發現,自家弟弟根本不知道自個兒剛說了什麽,解釋道:“林姐姐到的時候,大太太、二太太、珠大嫂子、璉二嫂子,還有我們姐妹們都在,正圍著林姐姐說話呢,二太太就忽然問璉二嫂子,月錢放了不成。

“這話原也沒什麽,只是璉二嫂子每日都會去二太太房裏請安並回事,二太太向來不在老太太屋裏說這些的,偏今兒璉二嫂子忙著安置林姐姐的時候,問了這麽一句……總覺得有些奇怪,許是我多心了也不一定。”

賈玩“嗯”了一聲,算是回應。

他倒不覺得是惜春多心。

就好像人人都在稱贊甲的包包好時髦的時候,乙忽然來了一句‘昨天的電影真好看’一樣,聽的人當然會覺得有些突兀。

若分析乙的心態,無非是兩種,或者見不得甲成為眾人焦點,或者想在甲面前,顯示一下權威。

但無論是前者還是後者,二太太不喜歡黛玉這個命題,都是成立的。

只聽惜春又繼續道:“這也就罷了,偏璉二嫂子又提起‘找緞子’的事兒,二太太就說‘該隨手拿出兩個來給你這妹妹裁衣裳的’……怎麽就用了‘隨手’兩個字呢,聽著就像……”

她皺著眉,沒找到合適的形容,賈玩在心裏補充了半句“……暴發戶打發窮親戚似的”。

惜春又道:“連我都聽得有些不自在,何況是別人?老祖宗當時臉色就不大好看了,幸好璉二嫂子激靈,給圓了過去,老祖宗便沒再說什麽,讓大太太帶著林姐姐去拜見兩位叔叔去了。”

說完嘆了一聲,道:“可憐林姐姐千裏迢迢來投親,才一進門,就遭遇這麽一出,心裏不知怎麽難受呢!”

賈玩道:“不過兩句隨便的話兒罷了,或許林姐姐沒察覺出來呢?”

若所有人都像她們這樣,隨便一句話都要在心裏來回嚼三遍兒,還讓不讓人活了?

惜春恨鐵不成鋼的瞪了他一眼,道:“你當所有人都同你一樣,整日裏稀裏糊塗的過日子?那位林姐姐的心思,只怕比我們還仔細。

“晚上吃飯的時間,老祖宗問起課業,林姐姐說才讀完了《四書》,因祖母說我們姐們不曾讀什麽書,不過認得幾個字罷了,後來寶二哥回來問起,林姐姐便說‘只些許認得幾個字’……

“你說說,這像是連二太太言外之意都聽不出來的樣子麽?”

賈玩還是忍不住,大大的打了個哈欠,含糊道:“你若覺得林姐姐可憐,過去開解開解她就是了。”

惜春自嘲一笑,道:“我哪裏是可憐她,我是可憐我們自個兒。

“林姐姐是老祖宗的親外孫女,兩位叔叔的親外甥,尚且招人白眼,何況是我們兩個?我們雖是姓賈的,卻隔著好幾輩兒呢,小時還好,如今漸漸大了,住在這西府裏不尷不尬的,偏偏那邊,又全然指望不上……”

她和賈玩兩個,原不是榮國府的人,而是出身於隔壁的寧國府,寧國府如今的主人——三品將軍賈珍,是他們的親哥哥。

他們的父親名賈敬,原是進士出身,卻不知怎的忽然迷上了修道,連爵位都不要了,整日煉丹燒汞、打坐服藥……不過修道歸修道,倒也沒耽誤他傳宗接代,不僅有長子賈珍繼承爵位,且年近半百還生了惜春、賈玩這對龍鳳胎。

這個時代生孩子對女人而言,原本就是道鬼門關,何況賈敬夫人年紀不輕,懷的又是雙生子……是以最後雖拼了命的生下兩個孩子,自己卻沒能熬過去,強撐著看了孩子一眼,就閉眼去了。

兩個孩子,一出世母親就去了,父親又一心修道,不理俗務,而兄長賈珍的原配也已經去世兩年,還不及續娶……於是問題就來了,偌大的寧國府,合家沒有一個女主子,這兩個繈褓中的孩子,誰來照顧?

總不能讓賈珍的通房小妾們,來教養他嫡出的弟弟妹妹吧,這豈不是讓人笑掉大牙?

最後只能求到賈母頭上,將惜春和賈玩兩個,送到了這邊寄養,這一養,就是七1八年。

其實在這裏住的不尷不尬的,也就賈玩一個罷了。

惜春是女孩兒,長到十幾歲就該出嫁了,東府裏沒有合適的長輩教養,留著這邊也說的過去,到時候回東府出嫁也就是了,但他一個男丁,卻沒有總賴在別人家的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