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四十章:年華正好

白鹿壽星之死並未在萬妖城引起太大的轟動。

春日多雨,綿綿地墜個不停,雨水在風中傾斜搖擺,山腰間,連綿的石茶花枯萎凋謝,形同落灰,刮起了一片寓意死亡的風。

寧長久經過山腰之時,其間的石茶花已凋零殆盡,唯剩一片枯莖的架子整整齊齊地束著,在斜風細雨中畫著參差棱線。

寂靜無人的山道上,司命解下了妖狐面具,輕輕別至腰間,她轉過頭,看著密林間透下的光與雨,她總覺得自己在這裏觸摸到了什麽,卻又感覺凡塵的一切似都與她無關,哪怕她方才殺死了一頭五道的大妖。

血腥氣早已拋在身後,白鹿小妖們的呐喊聲也已遙遠。

人參果的精怪被幌金繩捆著,暫時納入了虛空之中。

於是寂靜之中,這座偏於一隅的萬妖城似也隨他們遠去了。

司命很少會有這樣的情緒。

她仰起頭,沒有用靈力去遮擋細雨,任由它們拂上面頰,在本就瓷白的容顏上清冷跳動,濡成盈盈的水光。

“怎麽了?”

寧長久回過頭,他察覺到了她異樣的情緒。

司命立在山腰平整的石台上,看著諸峰間朦朧的煙雨,忽然說道:“人間真是纖細。”

……

可這抹異樣的情緒讓司命生出了一種,自己在與所求的大道背道而馳之感。

她輕輕搖頭,將潤物無聲的春雨重新隔絕,將人間賦予的纖細情緒掐滅。

寧長久沒有說話,他忽然發現,不知從何時起,司命口中的塵世,已變成了人間。

司命看著寧長久忽然的笑,總有種無名的惱怒。

“你看什麽呢?”司命問。

寧長久道:“看看我明面上的主人、師父和神官大人。”

言外之意當然是有暗地裏。

司命不願接話,她淡淡道:“你這般小肚雞腸,怎能登頂大道?”

寧長久反問道:“你走的就是大道了嗎?”

司命頷首,她望著天空中光芒交錯的雲,傲然道:“我本在青雲之上,如今從頭再來,所行之路,自是無上神道,其間妙悟皆是舊友,其間風景皆是故人。”

她的話語被雨絲浸潤,帶著料峭的寒冷。

寧長久立在她的身側,輕聲道:“那我與你同行好了。”

司命的神色不見波瀾,她立在細雨裏,看著纖細的妖城,許久後緩緩回頭,她神色冷漠,掩藏著真實的情緒,沒好氣地冷哼了一聲。

“大道孤直,古來獨行,誰要與你同去?”司命走向了山道。

寧長久無聲跟上,無辜笑道:“我是怕自己誤入歧途。”

司命紅唇輕啟,道:“你本就在邪魔歪道之中,哪有誤入歧途的說法,仙佛渡不得你,我也懶得管你。”

說著,司命微微閉眼養神,向著人參果樹的所在走去。

司命心中卻微微困惑……殺一只五道大妖不算什麽大事,司命自覺不會為此生出什麽情緒。

可心中的漣漪又是什麽呢?

許多年後回想,她才得到了不可思議的答案——只是因為一場春雨。

這是人們所說的觸景傷懷,是人類才會擁有的情緒,是對於萬物的歡喜和哀傷,沒有緣由,只是心靈與天地的相互觸動。這是她本不該有的觸動。

……

山腳下,寧長久對著那些還在守護人參果樹的妖精說明了緣由,將他們驅散。

人參果樹黑鐵鑄就般的軀幹向著天空延展著,它粗壯無比,像是一塊巨大的山巖,生長著橫七豎八的刺,密密麻麻地伸向天空,最高處的枝幹上,人參果樹倒掛著,它面帶微笑,頭頂已結出了小小的、稚嫩的花苞。

如菩薩倒坐。

寧長久看著那顆還未成年的人參果,問道:“罪惡孕育出的生靈,還是生靈嗎?”

司命道:“在我眼裏,都算生靈。”

寧長久問:“為什麽?”

司命聲色間帶著清冷傲氣:“因為神國需要抹殺人間的罪惡,若它不是生靈,我何以定其罪惡,又何以殺它?”

寧長久問道:“你是為了讓它變成死靈,所以先賦予生靈之名?”

司命道:“它們本就必死無疑。”

寧長久又問:“神國所執行的,便是正義麽?”

司命道:“不是,我們所奉行的是天理。”

寧長久想著這句話的含義,沒有多問。

細雨吹入人參果樹旁,半透明的雨滴變作了黑色。

它澆灌著人參果樹。

寧長久的視線順著樹幹蒼老的紋路下移。

妖木裸露在地表的巨大根莖旁,還凝著黏稠的血液和白森森的骨頭,它們已經冷卻,加速腐爛著,緩緩深入地表,成為將死之木的養料。

“它曾是神木麽……”寧長久輕聲嘆息,問道:“神木瀕死之前,願意接納這種罪惡的饋贈,苟且而生,人……也會如此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