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下)

興許怕真的傷到他,時濛買來的刀還沒開刃,並不鋒利。

光是將麻繩的其中一股磨開,就費了傅宣燎好大功夫,前胸後背都出了汗。

剛要通過手臂的力量掙開松脫的纏繞,忽然,一張紙被舉到眼前不到十公分的地方。

傅宣燎忙將刀刃握回手心,忍著疼看過去——是一副黑白簡筆畫,由於出自不常用的左手,線條邊緣坑窪不夠平滑,卻仍能看出背景是操場,有個身穿短袖的少年在跑道上奔跑。

心跳頻率驟然飆高,一下一下重重地敲在耳膜上,傅宣燎慢慢地睜大眼睛,確認上面的每一根線條,都與他高二在醫務室收到那幅畫上的近乎重合,連視角都一模一樣。

他永遠記得那只手撫摸他額頭時的觸感,記得那份被心疼珍視的溫柔。

他一直以為那是時沐。

腦袋裏炸開了鍋,恍惚聽到時濛問“好看嗎”,傅宣燎將視線移到時濛身上,難以消化地深喘幾口氣,才開口:“……是你嗎?”

以問句的形式,傅宣燎卻在心中緩慢地、逐一地肯定——

醫務室來探望我的是你,午休時間來教室找我的是你,每年生日把畫塞在我桌肚裏的是你,那個被我認作互通心意的聖誕夜,也是你。

時濛沒回答,面無表情地收了畫,然後仰頭看了一眼天幕,起身往駕駛室外走去。

傅宣燎跟了出去。

手上的繩索松開,被他三下五除二解了扔在甲板上。時濛回頭看見的時候,非但不覺得驚訝,還意料之中般地笑了一下。

漁船的甲板四周未設護欄,時濛走到最邊緣,身體隨著船身晃蕩,傅宣燎怕他落水欲上前拉他,他背朝大海,命令道:“不準過來!”

傅宣燎進退兩難,只好先站在原地,安撫住時濛。

他又氣又急,忍不住在兩三米開外問:“為什麽不告訴我?”

在我對記憶產生懷疑、向你確認的時候,你為什麽都不說?

自五年前起,傅宣燎便先入為主地認為時濛對他是偏執的占有,時沐有什麽他就要搶什麽。就算後來意識到時濛對他並非全然是獨占欲,也只當時濛習慣成自然,把依賴誤當做喜歡。

他怕這份本不該萌生的喜歡擾亂他的思緒,影響他的判斷,於是狠下心抽身撤離。現在卻毫無預兆地告訴他——你猜錯了,實際並非如此,時濛對你的喜歡是出自真心。

各種復雜情緒交織在一起,每一個都足以讓傅宣燎陷入自我懷疑。

而現實並不給他思考的時間。

時濛站在船頭,與皮膚形成對比,瞳色是洞悉一切的墨黑。

他說:“我告訴你,你就會信嗎?”

命運給他指了條最糟糕的路,每個岔路口他都走向了最壞的選擇。他背負了太多莫須有的罪名,腹背受敵的狀況下,取得任何人的信任都是奢望。

傅宣燎忙說:“我會的,我會相信。”

時濛一怔,轉而又提起唇角笑:“相信我,那你不相信時沐了嗎?”

這回輪到傅宣燎愣住。

是了,當時他提出質疑的時候,並非希望時濛給出肯定的回答,而是希望時濛否認,好讓他告訴自己那確實是時沐,告訴自己沒有記錯,用以維護他岌岌可危的承諾和信念。

他答應過不會忘記時沐,先是把這個承諾當成了丈量道德的一杆尺,又把它變成了困住自己的一座牢。他不敢走出去一步,怕被人指責不守承諾,怕哪怕半個腳掌的偏離,都成了背叛的證據。

怕堅守的信念被顛覆,更怕時濛的闖入擾亂他的心。

所以他豎起防禦,用口不擇言的話語抵擋每一個真相的靠近,看似英勇無比,實則懦弱不堪。

初次直面自己的內心,猶如放下全部戒備,撕開保護脆弱內裏的表皮。傅宣燎受到沖擊思緒一時飄忽,嘴唇囁嚅幾下,還沒來得及說什麽,又聽時濛說:“給你一次機會。”

時濛指向海的那一頭:“你可以跟這條船走。”

順著手指的方向,傅宣燎看見一艘緩緩駛過的大船,發出信號就可以將它招過來。

“那你呢?”傅宣燎問。

“我不走。” 時濛答。

幾乎沒有猶豫,傅宣燎搖頭道:“那我也不走。”

時濛扯了下唇角:“你不怕我,把你扔到海裏喂魚?”

“你不會的。”傅宣燎肯定地說。

笑容在唇邊凝固,時濛轉過身去,面向那艘比腳下龐大無數倍的船,茫然得仿佛不知該如何處理這突如其來的信任。

以前明明從來沒有相信過他啊。

“沒關系。”時濛安慰自己,“沒關系,我只要,一點時間而已。”

在只剩下兩個人的世界裏,傅宣燎和時濛相對而坐,吹著海風,聽浪花拍打船艙壁的聲音。

時濛歪靠在裏面什麽都沒有的魚餌箱旁,回憶不久之前,他為了騙傅宣燎回來謊稱生病,傅宣燎火急火燎地回來,見他不肯用藥就醫,怒問他“是不是想死在這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