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朱顏

朱顏被逼著嫁到蘇薩哈魯那一年,正是十八歲。

深夜子時,盛大的宴飲剛剛結束,廣漠王金帳裏所有人都橫七豎八趴在案幾上,金壺玉盞打翻了一地。帝都來賜婚的使節一行擋不住霍圖部貴族連番敬酒,早就被灌得酩酊大醉,連帳外的守衛都醉意熏熏,鼾聲此起彼伏。

“外面都喝得差不多了吧?”朱顏坐在另一座相連的金帳內,聽到外面的勸酒歌漸漸低下去,便站了起來,一把扯掉繡金綴玉的大紅喜服,匆匆換上了一身利落的短打,匆匆說了一句,“我得走了。”

“郡主,”侍女玉緋有些擔心,“不如讓雲縵陪你去?”

“沒事,雲縵還得在前邊盯著霍圖部的大巫師,我自己走就行。”她打開了從赤王府帶來的一個匣子,拿了一件東西出來——一支一尺長的玉簪,玲瓏剔透,如琉璃寶樹,通體雪白,只在頂上有一點朱紅,在燈光下隱約流動著如雲的光華。

師父說這支簪子叫“玉骨”,出自碧落海裏連鮫人都遊不到的海底,長在鬼神淵的裂口處,被地火煎熬、海水浸漫,在冰火淬煉之下,一百年方長得一寸,乃白薇皇後的上古遺物,世間法器中最珍貴的一種。

白薇皇後?開什麽玩笑,那豈不是有七千年了?這些九嶷山上的神官總是喜歡拿這些神神叨叨的話來騙空桑的王室貴族。

然而,此刻她握起玉骨,卻略略有點緊張。

自從師父傳了這件法器,她只用它施過一次法。上次不過是牛刀小試,還是牛刀小試,還弄得雞飛狗跳,這次可算真刀真槍要用到了,也不知……她吸了一口氣,握起玉骨,對著自己的左手幹脆利落地紮了下去。

“刷”的一聲,左手中指上頓時冒出了一點殷紅。

血滴在白皙的指尖凝聚,如同一顆珊瑚珠子一樣漸漸變大。然而在即將滾落的那一瞬,仿佛被吸住了似的,竟是順著簪子倒流了上去——玉骨吸了那滴血,末端那一點朱紅瞬間濃艷,竟轉瞬開出一朵花來。

她連忙合起雙手,默默念動咒術。

短短的祝頌聲裏,那朵奇妙的花以肉眼可見的速度開放,凋謝,最後化作五瓣,落到了床榻柔軟的錦緞上。

落地的瞬間,錦緞上竟出現了另一個一模一樣的朱顏!

一旁的侍女玉緋倒吸了一口冷氣,差點驚叫出來——這是術法嗎?王府裏都說朱顏郡主小時候曾經在九嶷山學過術法,原來,竟是真的!

“別怕,這只是借我的血化出的一個空殼子罷了。”她安撫著玉緋,擡手掐了掐榻上那個“朱顏”的臉——觸手之處溫香玉軟,是實實在在的肌膚,骨肉均勻,和活人一般無二。然而那個被掐的人卻是毫無表情,如同一具木偶。

朱顏拈起玉骨,在那個“朱顏”的眉心點了點,口唇微微翕動。人偶漸漸垂下頭去,似乎在聆聽著她的吩咐。

“這個術法只能撐十二個時辰,得抓緊了。”朱顏施法完畢,仔細檢驗了下自己的成果,轉頭吩咐貼身侍女,“快給她穿上我的衣服,戴上我的首飾,從裏到外一件都不能少,知道麽?”

玉緋看著那個木然的人偶,心裏發怵:“郡主,你真的打算……”

“少啰嗦!這事兒我路上不是和你們兩個早商量好了嗎?到現在你怕了?難道真的想在這鳥不拉屎的大漠裏過一輩子啊?”朱顏性格毛毛躁躁,頓時不耐煩起來,“等下事情結束,你就立刻沖出去喊救命,知道了嗎?”

玉緋怯怯地點了點頭,握緊了衣帶。

“別怕,事情很簡單,一定能成。”朱顏安慰了她一句,將玉骨收起,插入了發髻,披上大氅就走了出去,“等一下聽我信號,按照計劃行事就行。”

外面天寒地凍,寒風呼嘯著卷著雪花吹來,令人幾乎睜不開眼睛,她用風帽兜住頭臉,繞過了一座座燃著篝火的帳篷小心翼翼地避開那些喝醉了的西荒人,雙手攏在袖子裏,捏了一個隱身決。

還好雲縵在前頭想方設法地留住了霍圖部的大巫師,否則以那個老家夥的法力和眼力,自己只怕還不能這樣來去自如吧。

她一頭沖入風雪中,一直往遠離營帳的地方走去。不知道走了多遠,直到耳邊再也聽不見喧囂的人聲才筋疲力盡地停了下來,用僵硬的手指抖了抖風帽,發現口唇裏全都是碎雪,幾乎無法呼吸。

這裏已經是蘇薩哈魯的最外圍,再往外走,便是草場了。

據說這入冬的第二場雪已經下了一個多月,足足積了兩尺,這樣冷的冬季,只怕放牧在外面的牲畜都會凍死吧。那些牧民,又是怎麽活下來撐到開春的呢?

這裏是西荒相對富庶的艾彌亞盆地一一沙漠裏的綠洲、霍圖部的本旗所在,牛羊成群,蜜奶流淌。可是,和赤之一族所在的天極風城比起來依舊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更不用說和繁華鼎盛的伽藍帝都相比了——難怪聽說她要遠嫁到蘇薩哈魯時,母妃對著父王垂淚了好幾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