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十四章

站在溫暖如春的屋子裏,凝望外頭的冰冷慘白,他像是站在兩個世界的交界之處,恰好踩在一條分割天堂和地獄的細鋼索上。從這細鋼索,他又想到方才下屬們的贊詞,孫副官說的那千鈞一發四字,便有一股難以言喻的寒冷從五臟六腑裏湧出來,讓他這從來不怕冷的火熱身軀,驀地打了一個寒顫。

千鈞一發?

是的。

他是知道廖家藏起了姜老太太,要對宣懷風下手,但接到消息時,留給他的時間已不多,只能趕忙叫藍胡子連夜去姜家堡找人,這可不就是千鈞一發?

他是知道老爺子會下山來逼他,但沒想到老爺子能把時機抓得這樣準,一大早殺上門,連個招呼也不打,就用兩隊握著火器的士兵,把他的院子圍個嚴嚴實實,這可不就千鈞一發?

會議上,那麽多惡意的眼狠狠盯著他,那麽多烏黑的槍口對著他,他冷著臉,放著渾身殺氣,把時間拖到最後一刻,拖到看見門外藍胡子的身影出現,可不就是千釣一發!

如果他沒接到廖家眼線的消息,在會議上猝不及防,怎麽辦?

如果他對付不了老爺子,被關了禁閉,怎麽辦?

如果今天的會場上,藍胡子沒能及時趕回來,三大家聯合投票,非把宣懷風送到廖家手上,而他雙手難敵四拳,怎麽辦?

孫副官說他運籌帷幄,宋壬贊他厲害,只有他心裏明白,這道道關卡算計過來,只要一個地方不仔細,他今天,也許就要失去那個人了。

想到這裏,就覺得窗外吹來的風真冷,冷得腸胃都要凍住,脊梁都要碎去。

白雪嵐站在窗前,沒注意到浴室裏的水聲不知什麽時候已停了。浴室的房門打開,一陣熱霧從裏面湧出來,氤氳著宣懷風修長的身影。

宣懷風對著白雪嵐的背影問,「他們都走了?你怎麽把窗戶開了?」

剛洗完澡的身子,最受不住冷風,才說完,就打了一個噴嚏。

白雪嵐忙回過神來,把窗戶關上,拉著宣懷風到床上,把被子往他身上一蓋,「是我糊塗。身上有些燥熱,就把窗打開了,倒把一屋子蓄的熱氣放跑了。你冷著沒有?」

宣懷風嘆道,「這樣天氣,我總覺得冷,你倒覺燥熱。你的身體真好。」

白雪嵐見他蓋著緞被,兩只手和脖子露在外面,肌膚上還漾著沐浴後的淺淺粉紅。睫毛長翹而微濕,眸底也是溫暖潤澤,寫滿信任的含笑瞅著自己,便生出說不清,道不明的內疚。

白雪嵐問,「今天會議上,你怕不怕?」

宣懷風說,「這個你問過好幾遍了,有你在,我什麽都不怕。」

白雪嵐笑了笑。

宣懷風又問,「我看你剛才站著那裏,像是在沉思,有什麽心事嗎?」

白雪嵐仍是習慣性地笑笑。與YU夕XI。

不知道該說什麽。

他習慣撒謊,習慣調侃,善於甜言蜜語,或者語帶雙關,唯獨難以傾述真情。自從宣懷風跟著他到山東來,一路上風波不斷,冷箭一波又一波射來。他看著眼前這人,一路和自己並肩作戰,受了許多委屈,卻默默吞咽委屈,應該哭喊憤怒的時候,沒有哭喊憤怒,反而溫柔體貼,譬如當前此刻,滿腔都是信任和溫柔,來問自己,有什麽心事。

白雪嵐緩緩扯起嘴角,露出好看的笑容,輕描淡寫地答,「寶貝,我只是在想著你。」

我的心事,都是你。

確實只有你。

可我要怎麽對你說,今天我看似運籌帷幄,把那千鈞一發,從容地化解,好似一場鋪陳細致,賞心悅目的好戲,其實我這從容的面目下頭,埋著說不出的煎熬和恐懼,生怕敵人還有後招,生怕藍胡子回得不及時,生怕只要有一點差錯,就變成我不能接受的後果?

白雪嵐說不出來,唇邊含著微笑。他臉龐上的線條是柔和的,眼睛低垂著,自然而然就顯出一種漫不經心的慵懶樣子,讓人瞧不出他一點心事。

宣懷風和他閑聊著問,「你想我什麽?想著怎麽撒個謊騙我嗎?今天這一堂課,我知道你是頂會騙人的了。」

白雪嵐並不為自己辯解什麽,順著他的話,「是呀,我頂會騙人。」

譬如現在,明明已經破壞了四大家會議上的陰謀,卻仍忍不住一遍遍去想,要是沒贏怎麽辦?要是沒把事情漂亮解決,宣懷風落到廖翰飛手裏,怎麽辦?

一想到那禽獸會對宣懷風做的事,白雪嵐就渾身發冷,心臟縮成了一塊埋在雪地深處的石頭,非要看著這個人在眼前,摸著這人溫暖的身體,才能緩過一口氣來。

他心裏莫名地發緊,不由自主去撫宣懷風露在被子外的手背。宣懷風覺得癢,把手微微一縮,白雪嵐索性一把抓住,翻過他的手掌,用指尖揉軟軟的掌心,摩挲上面玄妙的掌紋,心想,這是怎樣的命運,讓這樣好的一個人,死心塌地跟了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