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次日天越發冷了,宣懷風被白雪嵐從被窩裏掏出來,還迷迷糊糊地揉著眼睛。

坐在床邊呆了片刻,見出門的衣服已經取出來,整整齊齊放在手邊,白雪嵐又將聽差早已擦得亮澄澄的一雙黑皮鞋拿了過來,宣懷風也就不好意思再不動了,只好下床,往浴室裏洗漱一番。

出門時,冷不防被白雪嵐拿住,親了一口,打趣著說,「醜媳婦終得見家翁,是不是?」

宣懷風問,「我是醜媳婦嗎?」

白雪嵐笑道,「俊得很。誰敢說你一個字的不好,我把他生撕了蘸鹵汁吃。」

宣懷風拿手擋了他的臉,「對不住,你的誠信已經喪失了。昨晚誰說洗了澡就睡?怎麽一轉眼,你又在浴缸裏……」

話沒說完,自己反而先紅了臉,拿了床上準備好的衣裳,一件件慢慢穿上。

白雪嵐昨晚食言而肥,大概也有些心虛,並不狡辯,含著笑在旁邊幫襯遞衣服遞背心,等宣懷風把羊毛大外套穿好,拿了一條白圍巾來,親手給愛人圍上。

兩人一道吃了早飯,出到大門,宋壬早就在林肯轎車旁等著了。

一見他們,就迎上來說,「總算來了,要是再過一點還不見人,我就要進裏頭請了。」

白雪嵐笑道,「離山東還有幾千裏,你就急得螞蟻上熱鍋了?想見老婆孩子,也不必到這份上。」

宋壬難為情地嘿嘿一笑,「這不是怕誤了車嘛。總長,請上車。」

拉開車門。

上了車,宣懷風才覺得奇怪,問白雪嵐,「怎麽沒瞧見行李。」

白雪嵐說,「早就讓孫副官帶著幾個人,送到火車站去了。還等這時候?」

首都的火車站,從不曾清閑過,早晚都是人擠著人,似乎天底下的旅客,總在匆匆忙忙地上路。只遠遠往大門看,就是數不清的人頭,提著藤編箱子的年輕學生,穿著西洋裝的時髦夫妻,拖兒帶女的父母,比比皆是,擦身而過,誰也沒空理會誰。

一些或不知為什麽緣故,無處可去的人,在地上把撿來的舊報紙亂鋪著,行李堆在上頭,人就挨在行李上,旁若無人地睡大覺,頗有眾人獨醒我獨睡的意味。

還有那些做苦力的人們,大冷天裏也還只穿著一件破破爛爛的背心襖,手裏提著麻繩和扁擔,隨時尋找著生意。林肯轎車在火車站門前一停,便是一大群地沖過來,爭先嚷嚷著,「先生,先生,給您擡行李,一毛錢搬兩大箱子!保管給您送到車廂門上!」

護兵們哪容他們近宣白二人的身,早把汽車圍了一圈,誰敢稍近一些,就是狠狠一推,「遠點!遠點!沖撞了我們總長,把你關到鳥籠子去!」

除了湊過來的苦力,連從車旁經過的路人,都被他們推得趔趄。

宣懷風正下車,看見護兵這樣霸道,剛要說話,宋壬已經搶在前頭喝罵起來,「小王八羔子,說了多少次,宣副官是斯文人。有他在,都給我斯文些!」

宣懷風聽「有他在」三字,當真可圈可點,又不好說什麽,只能朝著白雪嵐微微苦笑。

護兵們挨了罵,果然收斂了,不再推罵行人,拿著長槍前後護衛,給宣白二人在人群中開出一條道來。

進了火車站大鐵門,再往裏走,是一個寬闊的候車大廳,也是擠滿了人。白總理上台後,曾在國庫裏批過一筆銀錢,用於修繕首都各處公共場所,雖則被官員吞沒了大半,畢竟還有一些使在實處,因此這大廳倒被裝飾得頗幹凈漂亮,兩旁設了許多木座椅,困累的旅人們,便能坐下歇一歇,還能喝到一杯不用花錢的白開水。

以白雪嵐的身份,自然不需在這等候,一行人徑直過了候車大廳,就往月台上去。

宣懷風一邊走,一邊透過護兵身影之間往外張望,見這邊月台的鐵軌上是空的,對面月台上停著一列火車,許多人提著行李正往那處急匆匆趕著,這大概也是他們今天要坐的那一趟了。

目光不經意往前面不遠處一瞅,卻猛地一愣。

人群裏頭,兩個洋行職員打扮的人正吃力的提著行李,在他們身後,兩手空空地走著一個穿著西裝的年輕男人,像剛下火車的模樣。那男人五官清俊,只是仿佛經歷過一番煎熬,臉龐籠罩一層微微的焦黃。

不是林奇駿是誰?

偏偏很巧,林奇駿大概是被護兵開道的動靜吸引了注意力,宣懷風瞧見他時,他的眼睛也正朝這邊看過來,兩人的目光,在半空正好碰個正著。

宣懷風把唇一張,要和他打個招呼,忽然又想起,白雪嵐在這種事上最計較的,不要又無端惹出事來,所以唇雖然張了張,卻沒發出聲音,反先把眼睛往白雪嵐身上一掃。

這一個舉動,落到林奇駿眼裏,林奇駿臉上剛泛起的一絲驚喜,頓時便消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