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白雪嵐不能陪宣懷風到年宅站崗,宋壬卻是每天必陪的。

這日聽說裏面的年太太有些軟化,答應了下午兩點和宣副官見面,宋壬很替宣懷風高興,帶著幾個護兵在年宅門房那裏等著好消息。

等看見宣懷風從年宅裏頭出來,頓時吃了一驚。

宣懷風整個人,仿佛是失去了魂魄,走路深一步淺一步,隨時會倒的樣子。右邊臉頰上沾著驚心怵目的鮮血,長衫的前襟,也沾著幾滴血。

宋壬趕緊迎上去,關切地問,「宣副官,出什麽事了?」

著急地把宣懷風仔細一打量,沒看見傷口,知道沾的不是宣懷風的血,心裏略松了松。再一看宣懷風手裏,又吃了一驚,宣懷風捧著一個血糊糊的東西,卻是一截斷指!

宋壬說,「宣副官,你不是和年太太說話嗎?這是誰的手指?你怎麽捧著?給我罷。」

要從宣懷風手裏拿走,宣懷風卻激烈地抗拒起來,忽然大叫道,「別搶我姐姐!別搶我姐姐!」

接著又放聲大哭。

宋壬見他哭叫得滲人,不敢強來,都退了一步,不知如何是好。

宣懷風哭了一陣,又不哭了,把那截指頭,珍寶似的攥著,晃晃悠悠走出年宅大門。

白公館派來林肯汽車,就停在年宅門外,是專門候著宣懷風的。

宣懷風出了門,卻沒上車,擡頭四處茫然地望了望,像是隨意選了一個方向,沿著路呆呆地往前走。

宋壬要過去把他拉回來,年家一個門房略年長些,有些見識,忙勸宋壬說,「我看舅少爺這是受了大刺激,走了魂魄,此刻千萬不能強來。若是再受驚嚇,恐怕人以後不能好了。」

宋壬便不敢強行阻攔,一邊叫人打電話到海關衙門去通知總長,一邊叫司機在後面慢慢開著汽車尾隨,宋壬帶著幾個護兵一路遠遠跟著。

宣懷風在城裏的馬路上,漫無方向地走。

他這樣一個出色漂亮的青年,臉上衣上卻沾著血點,失魂落魄般,引得路上的人,紛紛注目。

但他身後有汽車護兵跟隨,也無人敢去惹他。

這樣一路走著,不知不覺出了城門。

宣懷風仍無所察覺般,怔怔往前。

宋壬心急如焚,又不敢攔,只能一邊跟著,一邊不斷派護兵往城裏跑,向總長報告現在的方位。

白雪嵐得了消息,飛快地出城,趕到宋壬所說的小樹林裏。

白雪嵐在林邊下了汽車,見到臉色極難看的宋壬,問,「人呢?」

宋壬把手往林裏一指,低聲說,「宣副官行止不尋常,我們不敢驚動。」

白雪嵐叫所有人留下,自己單獨往林子裏走,不多時,果然看見愛人的身影。

宣懷風靜靜伏在一個小土堆上,一動也不動,仿佛昏迷過去一般。

白雪嵐走到他身邊,輕輕叫了一聲他的名字,抱著他的上身。

宣懷風原來卻不曾昏迷,聽見白雪嵐的聲音,眼睛微微睜開一絲,目光渙散。

白雪嵐憐愛萬分地問,「你伏在這裏幹什麽?」

宣懷風輕輕說,「我來看我母親的墳。」

白雪嵐問,「你母親的墳?在哪裏?」

宣懷風把手虛弱地指了指,說,「你看,這不就是嗎?」

白雪嵐往那小土堆一看,是個無主的孤墳,大概後人也死絕了,荒墳無人照看,墳頭長滿了野草,一塊崩了角的石碑斜歪在土堆另一頭,被土埋了大半。

碑上刻的字,隱約只看見最上面的一個張字。

白雪嵐緩緩地說,「懷風,你記錯了。你母親的墳,在你廣東老家。」

宣懷風怔了片刻,把脖子轉了轉,像要看清楚周圍,訥訥地問,「這裏,這裏不是廣東嗎?」

白雪嵐看他失神至如此,一陣鼻酸,柔聲說,「這裏不是。」

宣懷風別過頭,注視著那傾斜荒頹的墓碑,小聲說,「我想回家。」

白雪嵐說,「好,我帶你回家。」

宣懷風想了想,把頭緩緩搖了搖。

白雪嵐溫柔地說,「你是想回廣東的老家嗎?那也行,我明天就買火車票,帶你回去,好不好?」

宣懷風臉上似乎顯出一絲快樂來,孩子般地點點頭,片刻,臉上又黯淡了,說,「不回去了。」

白雪嵐問,「為什麽?」

宣懷風癡癡看著那土堆。

那土堆裏,其實是和他沒有一點關系的。

黃土底下埋葬的枯骨,也未曾與他見過一面。

但此刻,他凝視這被世人忘記的孤墳,如他許多珍貴萬分的歲月,被一抔黃土深深埋葬。

葬在漆黑的地底下。

從此不見天日。

白雪嵐問,「為什麽不回去?你不是想你老家嗎?」

宣懷風搖了搖頭,露出一個淒涼的淺笑,低低地說,「我回不去了。」

猛地張開嘴,發出一個垂死野獸般的嘶啞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