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3章 看城

一聲鳴鏑從看城上射出,被聚攏在旌旗中的獸群左沖右突,私下奔逃。

山呼萬歲聲中,虞帝又連射幾箭,而後在看城坐下,於德喜令人揮動令旗,早已躍躍欲試的人群發出震天的歡呼聲。

馬蹄轟鳴,一簇簇隊伍追著獵物直入了深草高林。

慕景昭本來不熱衷這些玩意,更何況來圍獵了幾天,再有新鮮勁也過去了,無奈皇上在上面看著,也只能打起精神踢了踢馬肚。

他正要隨著人群一起向前,余光裏見著柳重明,懶洋洋地拉著韁繩,比他還提不起興致。

“重明!”他招呼一聲:“磨蹭什麽呢?走啊!”

柳重明一甩韁繩,與他並轡而行,打了個哈欠:“沒睡好,渾身疼。”

慕景昭嗤之以鼻:“你有什麽沒睡好的?以前還可以說有大理寺的煩心事給你長長臉,現在官都辭了,比我還閑呢。”

柳重明沒搭理他,又打了個哈欠。

困是真的困,也是真的沒睡好,他從來沒想過,沒了扳指之後,那些不知被封存在哪裏的場景接踵而至,仿佛從地獄裏放出的邪祟。

實際上,說是邪祟也不是那麽恰當,除了比從前更加身臨其境,夢裏並沒有什麽驚心動魄的事。

仿佛黃粱一夢般,他在另一個世界裏,走著與此生截然不同的路,平淡卻溫馨。

在晉西書院的回廊下,陪著那人吃飯是真的。

沉舟臉上的傷疤還在,年紀比現在還小,沒有那樣刻薄又犀利的刀子嘴,也沒有那樣促狹又狡猾的微笑,反倒像只羞澀的小兔子,纖細的手指撚著藕盒,小口地咬著。

而他目不轉睛地看著,滿心愛意,又滿心掙紮。

柳重明拼命地拒絕承認,這個與小狐狸的性格天差地別的人,和小狐狸是同一人。

可那個靦腆的小少年與他交握著手,一筆筆寫下“桃之夭夭”,興高采烈地展開給他看,除了那個“之”字,與他的筆跡像了九成。

騙不了自己了。

雖然清醒地知道,自己與那個柳重明是兩個人,可小狐狸與曲沉舟……是同一個。

也難怪小狐狸說——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有曲沉舟的全部記憶。

也難怪在長水鎮被淹沒時,小狐狸會突然崩潰。

他一直被先入為主的想法誤導,猜了所有人,卻沒有猜到有一雙天賜之眼的曲沉舟本人。

如果有什麽機會能讓他遇見身為奴籍的曲沉舟,只有這樣的一種可能。

既是夢中人,也是夢中客,柳重明只能眼睜睜地看著。

看著自己爬在高高的梧桐樹上,捧了一盒子的梧桐花。

看著在避開所有人目光的地方,他們偷偷地牽起手,生疏又熾熱的擁吻,是彼此嘗不夠的味道。

看著他發抖的手剝去小狐狸的衣服,在小狐狸害羞的無聲抽泣中,留下一片片滿是愛意的痕跡。

他在那個旖旎熾熱的夢裏糾纏良久,直到一身汗津津地被人喚醒,愈發明白了自己的恐懼所在。

他怕的,只有小狐狸的欺騙。

如果夢裏的曲沉舟真的是小狐狸,他們曾經那般渴求糾纏,恨不能融在對方的血肉裏,小狐狸為什麽不坦率地對他說明。

起初他們身份雲泥之別倒也罷了,直到現在,他甚至對父親、對姑丈、對姐姐都信誓旦旦提過,非小狐狸不娶,為什麽小狐狸也守口如瓶,甚至不肯給他一個明確的肯定。

而且在白石磊出現的那個夢裏,那個被人唾罵的“他”呢,那個被他愛入骨恨入骨的,會不會也是……

柳重明隱隱猜測到,小狐狸的性格大變,極有可能與白柳兩家巨變,息息相關。

而他不敢面對的,就是被小狐狸藏在後面的那些。

這兩天連枕頭也不敢沾,生怕閉一閉眼,就看到什麽不願見到的。

自欺欺人罷了。

慕景昭放開韁繩顛了幾步,回頭見他不緊不慢的,忍不住回身催促:“磨蹭什麽呢?你不怕我可怕著呢。”

柳重明明知道他怕的是皇上不滿的目光,抿嘴一笑,卻不著急。

在圍場裏放心不下的只有兩個人,白石巖如今不再跟前,他更不敢遠離看城。

姐姐就在那看城之上。

在臨出發之前,他還是忍不住讓曲沉舟去柳家和白家看了一圈,滿心緊張地問:“姐姐會怎樣?”

曲沉舟抿著嘴,沉默地搖頭。

他那麽習慣地相信小狐狸,這搖頭便自然是不知道了,可如今從夢中咋然驚醒,才反應過來,自己變成了第二個杜權。

曲沉舟的搖頭並不一定是不知道,也可能是不肯說。

反應過來這一點後,他一直心慌得厲害,也想明白一件事——在得到他的全心信任後,曲沉舟想要擺布他,幾乎只是舉手之勞。

“急什麽,”他提著韁繩又在原地兜了一圈,慢聲應著:“侍衛都把獵物準備好了,左右也不用動手,何必跑一身臭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