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紗籠

這一夜柳重明都沒有怎麽睡好。

一來這事發生得太出乎意料,搞得他甚至一時沒鬧明白,自己是不是還在做夢。

二來曲沉舟的從容不迫令他相形見穢,他第一次覺得,自己在外人面前表現出的淡定像是邯鄲學步,壓根拿不出手。

或者該說,那種假模假樣的淡定壓根就不是他喜歡的樣子,連白石巖有時都說,那淡定下就像蓋著隨時可能噴薄而出的發泄。

而且曲沉舟雖然告訴了他們很多事,可明顯藏起來沒說的更多,他對此卻束手無策。連死都不怕的人,他不知道還有什麽辦法能逼出真相來。

更別說,如果那些都是真實的話,他今後還要在許多事上倚仗對方。

一晚上輾轉著思來想去,怎麽想,怎麽覺得自己被人壓了一頭,這種揣了一肚子窩囊氣的滋味,太憋屈。

曲沉舟踏入書房時,看到的就是一臉憔悴面色不善的柳重明。

這是勉強算是達成協議後,兩人第一次見面,氣氛有些僵硬。

“世子。”他隨意點點頭,這就算是打了招呼。

柳重明本來就氣兒不順,見他如此散漫囂張,一夜的郁悶瞬間被打開閘門,手中的筆啪地一聲撂在桌子上。

“還沒請教先生怎麽稱呼?”

對於柳重明的脾氣,曲沉舟一點都沒有意外,重明本來就不是適合表現得這樣謙謙君子的人。

“世子客氣,先生不敢當。”他微微欠欠身。

“我已經在曲沉舟的身體裏活過來,又有他所有記憶,他即是我,我即是他,我們算是同一人,無需區分,世子叫我曲沉舟就好。”

“曲沉舟是嗎?”柳重明冷笑:“我沒記錯的話,曲沉舟是我買下的一名下奴,區區賤籍,見主不跪,你知不知道該擔什麽責罰?”

曲沉舟沉默地看著他片刻,幹脆利索地後退幾步,轉身面對墻壁,雙膝跪下。

柳重明沒料到他半句嘴也沒還,當真跪下,看著那個挺直的脊背,並沒有覺得一點痛快,反倒心中更悶,有種被人將了一軍的感覺。

他不想再示弱,也沒打算讓人起來,冷哼一聲,正要低頭繼續未完成的課業,聽人開口,言語咄咄。

“世子身份尊貴,莫說我為賤籍,即便不是,世子若心中不平,想羞我辱我,方法多的是。”

“或捆我去街頭鞭打示眾,或交給管制司重新學規矩,都比現在這樣能解世子心頭怨怒。”

“還是說,世子就只會用這樣幼稚的半吊子手段?”

“世子若是今後也打算用以這樣的天真去奪嫡,不如早些告知,我區區賤命不足掛齒,可憐白柳兩家跟著一起遭殃!”

柳重明被這不停歇的教訓砸得一時發懵,怔了良久才怒喝:“你好大的膽子!”

曲沉舟對這一聲呵斥恍若未聞,嗤笑一聲。

“而且世子是不是搞錯了對手?我已吞下朔夜,立誓為世子百死不悔,世子羞辱於我,有何好處?”

“敵我不分,是非不明,這就是世子的禮賢之道?”

“若是今後有別人欲效忠於世子,世子也這般對人?”

“昔孟嘗君三千食客,才有機會大難逃脫,世子怎知賤籍之人就是無用?可以隨意踐踏?”

“世子若是心胸狹窄至此,還是乖乖縮在家裏不要出頭,免得貽笑大方。”

“曲沉舟!”

柳重明哪曾被人這樣當面不留情面地訓斥過,全身的血瞬時都湧向頭頂,想也不想,自書案下格子裏抽出三尺鞭,幾步上前,鞭梢響亮地抽在地上。

“你當我真的不敢打你?”

他話音未落,曲沉舟扯開腰帶,將外衫和中衣都褪到腰間,露出脊背,雙手撐在墻上。

“下奴曲沉舟以下犯上,罪該萬死,謝主人責罰!”

柳重明死死地捏著鞭柄,盯著那片傷痕累累的後背,不知怎的,又想起來那個……蜷縮在杜權腳下的身體,手始終沒有擡起。

只這一個猶豫,他就知道,這一次交鋒,他又輸了。

曲沉舟停了片刻,失去耐心,一抖手又將衣服草草掩上,站起身來,回頭看著柳重明。

“柳重明,我以為你是真的想為令兄報仇,真的想為白柳兩家找到出路,”他冷冷問道:“是我想錯了嗎?是我高看了你嗎?”

柳重明在這氣勢逼人的質疑下,竟低了頭,心生慚愧,不知道該回答什麽。

他今天的找茬的確不夠磊落,甚至太過任性,只是泄憤,卻不曾考慮後果。

“我從十幾年後來,對於白柳兩家的處境,看得比世子清楚。”

“哪怕沒有令兄的事,世子當真以為你們有辦法全身而退嗎?”

“我雖然效命於世子,你我實際是各取所需,我們平等合作,世子若以為可以如牛馬般輕賤我,未免太天真。”

“我只給世子最後一次考慮的機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