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春雪

對於他的道謝,曲沉舟站起身,彎彎腰,回了禮,又重新坐下。

“吃過晚飯了嗎?”

“吃過了。”這邊的管事並沒有苛待他。

“那正好,我帶回來點糖蒸酥酪,吃完再回去。”柳重明把尚帶著余溫的碗取出來,遞過勺子的時候又問:“喜歡吃甜的嗎?”

曲沉舟猶豫一下,還是接過勺子。

沒有人生來不愛甜味,尤其對於他這樣的人,在奇晟樓裏一年半載也見不到一點甜,照理說,他本該喜歡甜食的。

可從前的經歷讓他的身體強烈地抗拒這種味道,至少在上一世裏,即使在宮中,他也一口都沒有吃過甜點心。

柳重明自顧自低頭吃了兩口,才發現他沒有動勺子:“這裏沒有外人,你不用這麽拘謹。”

“不……”曲沉舟輕聲回答:“我不吃甜食。”

“不習慣嗎?”柳重明對此表示不理解,連三弟那樣看著冷冰冰的人都對甜食來者不拒的:“嘗嘗看,我娘做的糖蒸酥酪很好的。”

曲沉舟手中的勺子慢慢切入軟滑的酥酪裏,嘗了一小口——說的也是,再活一次,他也該試著拋開過去,嘗試著品一口甜滋味。

酥酪順著舌尖在口中滾動,強烈的甜味刺激得兩頰發酸。

他蹙著眉尖,勉強咽下一口,臉色漸漸蒼白起來。

柳重明剛察覺到他的異樣,還沒來得及詢問,他已將臉扭去一邊,猛地嘔出一口。

不光剛吞下去的糖蒸酥酪,連晚飯也吐了出來。

柳重明悚然,忙上前一手托住他有些搖搖欲墜的身體,一面喚人進來收拾一地狼藉。

“怎麽回事?”他從沒見過對甜食有這麽大反應的人,狐疑地從那一碗裏嘗了一勺,與他的並沒有什麽不同。

曲沉舟的胸口起伏不定,強忍著滿口的惡心,輕聲答:“對不起。”

“為什麽會這樣?”柳重明追問。

眼前這個人身上的怪異之處越多,他就越是想一探究竟,而且每次看到那份平靜被不經意間撕破,他都忍不住將眼前的人與夢裏的人重疊在一起。

下人收拾完畢後,關上門退了下去,臥房裏只剩下二人。

曲沉舟垂目看著他們不經意間交握在一起的手,退了一步,抽出手來。

許多事涉及到他們之間的前世恩怨糾纏,自是不能說出口,可有些事只與他自己有關,也不是什麽秘密。

只要對方去奇晟樓隨便問一問,誰都知道,那是樓裏許多人當笑話講的談資。

“世子勿怪,我這是……小時候落下的病。”

柳重明遞給他一杯水,等著下文。

他點頭致謝,慢慢喝了一口,平靜下來。

說起從前的事,他心中平靜得沒有一絲波瀾,仿佛在講別人的故事。

“我隱約記得,很小的時候,也曾經很愛吃糖果子,後來有一天,我爹說只帶我一個人去趕集,給我買糖吃。”

柳重明想著方無恙拿回的那幾張紙,心中一緊。

“我爹給我買了一包糖果子,然後讓我跟著另一個人上了馬車,說會送我回家,”曲沉舟看著茶杯中晃動的影子,微微勾了勾嘴角:“然後我就被賣到了奇晟樓裏。”

除了這件事,太久前的其他記憶都已經模糊了,他甚至不記得這一路上怎樣哭鬧掙紮過,只記得融化了一手的糖果子,苦得難以下咽。

從那以後,他再也吃不下帶甜味的東西。

屋裏一時安靜得令人窒息,他將整杯水都喝下,才沖淡了喉中令人不適的味道,歉然道:“對不起。”

柳重明的生活距離這個故事太遠,只見到自己家中的冷清壓抑,卻從未想過會有人連家也沒有。

“你……”開口時,他才聽到自己喉間的幹澀:“你恨你的爹娘嗎?”

“恨嗎?”曲沉舟平靜地看著他:“只有對心裏忘不了的人,才有愛恨,對於陌生人,什麽都談不上。我連他們的長相都早已忘記,自然也談不上恨。”

在這凝視的目光中,在短短幾句話中,這些年的壓抑和苦悶同時擰成滔天的浪湧,向柳重明沖撞而來,又被一只手輕描淡寫地揮散退去。

他不知道如果自己陷在對方這樣身心都如此絕望的境地裏,是否還能保持這樣的從容,也想不明白,是什麽樣的環境能鑄造出這樣的一個人。

看似稚氣卻成熟,看似瘋狂卻理智,看似單純卻復雜,看似卑微卻冷傲,看似脆弱卻堅韌。

像是能看穿他一樣,曲沉舟笑了一下:“世子,這世上每個人都有各自的苦難,冷暖自知。除了自己,沒有誰能幫得上忙。所以不用自怨自艾,也無需同情他人,咬著牙走下去,總是會有盡頭的。”

也許是今晚氣氛正好,也許是難得有兩人再次這樣共處的機會,他沒有再刻意地保持沉默,也沒有掩飾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