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曲沉舟
元德七年,早已燒到城門的大火終於靠近了這座禁城。
往日裏百姓路過時都不敢擡頭細看的宮城被大火燒得焦黑一片,再看不出往日的輝煌和尊貴,高高在上的矜貴早被人踩在腳下。
昨夜起,從四面八方的宮門沖進來的喊殺聲就連成一片,從前只有輕聲細語笑語晏晏的地方,轉眼間變成了一片血海之地。
沒有誰能逃得走,想逃走的人都已經變成了刀下亡魂。
皇上幾天沒有露面,貴人們都躲在殿中不敢動彈,惴惴不安地等著隨時可能到來的殺神。
不過所有人都能想到,他們必然不會首當其沖。在這深宮中,最受到叛軍關注的,就是赫赫有名的觀星閣了。
當年,有人薄唇輕啟,吐出一句卦言,以至於柳氏一族幾乎被屠戮殆盡。好在天定之人終究福大命大,九死一生,僥幸逃脫。
而後的幾年裏,戰火開始燃起,直到如今燒進了宮城。
所以說,即將登上九五之尊寶座的那個人最恨的,恐怕就是那位一言定人生死的司天官了,連下令柳氏滿門抄斬的天子都無法望其項背。
天下的人都知道的事,觀星閣上的那個人自然也知道。
卻比誰都從容。
一旁的燭火飄忽不定,透過低垂的細碎烏發映過來,照得他白皙的雙頰柔和細膩,異於常人的眼瞳中被火光亮起一點明艷,清冷絕麗。
自昨夜宮中火起,他便獨自坐在書案邊,看著面前滴墨未染的白紙出神,許久才輕輕將垂落在肩頭擾人的長發向後撩了撩,落筆。
“重明,見信如面……”
這些年在心中默念了無數遍的話,十年相思,滿腹懺悔孤寂,終於有機會得見天日,可他寫下的卻都只是些無關痛癢的小事。
哪日的玉蘭開了,哪個轉角的樹被拔去,哪個缺了角的台階上,又有人不慎滾落下來崴了腳,看來笨拙的人也不是他一個。
他一面輕輕地哼著調子,很快寫滿一張,然後又被投入香爐中,化為灰燼。
寫得手腕也酸痛了,他才起身,去櫃子裏端出一個包裹,取出裏面的八寶玲瓏盒,盒子的鑰匙不在他這裏,一旦鎖上就再打不開。
可他知道,那個人一定還留著那把鑰匙,等著有朝一日打開這玲瓏盒,期待他留下只言片語。
真是遺憾——他將香爐中的灰燼捧了幾捧,珍重地放進去。
盒蓋上的銀鎖帶著脆響,鎖住。
就當是他最後一次惡作劇罷。
不知道那人打開這個盒子後,看到滿匣燒得面目全非的紙灰,會不會被氣得火冒三丈,更恨不得將他挫骨揚灰。
而後,他就一直站在最高處,默默地看著火光映照下,人影憧憧,慘叫聲四起,紛至沓來的沉重腳步聲和呵斥聲已經響起在觀星閣四周。
有人大聲喝令:“四處守好,不要教人逃了!等元帥命令!”
他勾動嘴角,有些想笑。這麽多年都沒逃得了,如今他又能逃去哪裏?
直到天亮起來,紛雜的腳步聲才從台階處如約而至。
他轉過身來,平靜地看著迎面而來的眾人,向為首兩個年輕人寒暄一聲:“景臣,白將軍,別來無恙。”
早在上樓時,在景臣身後的白石磊便幾乎將拳頭攥出血來,一雙眼恨不能將人洞穿。
景臣伸手攔住白石磊的沖動,盯著對方那雙名聞天下的眼睛,客氣還禮:“曲司天,多年不見,風采更勝當年,無怪乎天下人都傳,郎艷獨絕,世無其二。”
“過譽。”曲沉舟點點頭,就此無話。
景臣擡擡手,有人端來了一杯酒。
“曲司天還有什麽心願未了嗎?”
曲沉舟平靜無波的目光落在酒杯上,又擡起。
他在宮中習慣了寡言少語,臨到了最後的時候,更有些不知該怎麽說起。
“有,”他思酌片刻,答道:“曲沉舟死不足惜,還請元帥留皇上一命。”
“呸!”白石磊狠狠啐了一口:“真是條忠心不二的好狗,你有什麽資格給別人求情?往日情誼嗎?你知不知道二哥這些年都是怎麽過來的?”
“是我對不住他,”曲沉舟垂目沉默片刻,輕輕抿了下薄唇,堅持道:“我願一死,換皇上一命。”
“曲司天以為這是毒酒嗎?”景臣的冷靜中也帶著嘲諷:“曲司天如果想這麽快就去死,也未免太天真了。”
酒杯端在景臣的手中被遞過來。
“曲司天口舌如刀,這些年因為你的話而家破人亡的人有多少,你應該最是心裏有數。元帥只是想先封了你這張嘴,如何處置,稍後再說。”
曲沉舟在心中輕嘆一口氣,很想自嘲地笑一下,卻發現已經習慣了這麽平靜。
該來的總是會來,重明甚至連他一句辯解也不想聽。
不過……他雙手沾滿鮮血,又有什麽好辯解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