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 明月心 09
林昆大病了一場。
他昏迷不醒地躺在錦床繡被裏,林家主擔憂壞了。
但是無論多少太醫來看,都只擺手而出:“林公子這是淤氣傷心,外人插手不得。”
也就是說,他昏迷於夢中,是自己不想醒來;而非受到什麽軀體上的重創。
除了熬制一些清火祛毒的藥草,旁人再難以幫助他些什麽。
李斯年終日陪伴著他,守在林昆身邊。
他一個人照料著林昆,給他擦拭手心和額頭。
無事做的時候,就捧著林昆的手,想他們過去小時候的那些事。
那時候李斯年剛升了禦林軍長史,六品上,是最年輕的羽林軍長史了,可謂前途不可限量。
然而他卻避開一切恭維和宴席,只如孩童時一般守著林昆。
他想小時候和林昆的初見,自己受罰於林昆的窗下倒立,李斯茂往外潑了杯熱茶,林昆便慌忙追了出來。
那時候,他在雪地裏,林昆在萬人簇擁中;他在泥潭裏,林昆在皎皎雲端上。
他起誓要一生守護這個恍然上天垂憐,才賜予他走進自己生命的人,但是不知道為什麽,時光漶漫,他依然沒有能具備撫平少年士子眉端的能力。
“老師……對不起……”
昏睡的時候,林昆會呢喃不清地吐出些字句。
但大多也都是諸如“對不起”、“我做了錯事”……等等。
那時,李斯年心裏都會一陣陣地抽痛。
他握著林昆蒼白消瘦的手,無聲地看著,心裏很難過。
“施主,請隨我來。”
在斷斷續續病了近兩月後,林昆和李斯年一同去了一次井禪寺。
年輕士子站在九月末的陽光下,剛從軟轎上下來。
蒼白的肌膚照在日光下,青色的血管都清晰可見。
李斯年注視著林昆烏青鴉羽般的眼睫,它輕輕撲了兩下,就像棲息的蝶翼,然後垂下去安靜不動了 。
外人都因為林家公子是來祈福康,請佛祖保佑他大病快些痊愈。
卻只有李斯年明白,林昆是想來懺悔。
“施主,這是敬奉所用的香燭。”
寺裏的僧人們神情安寧,好像世俗外物的一切紛擾都不入心。
林昆已經盡力做到了最低調的出行,但林家世子的身份還是給這座避世的寺廟帶來了些平日沒有的喧擾。
僧人們卻恍若未聞,依舊過著晨鐘暮鼓的清凈生活。
李斯年替林昆接過僧人遞來的香燭和筆墨,林昆臉色看上去仍然有些蒼白,只點了點頭。
“若有什麽其他的需要,貧僧就在院外。”
僧人望著林昆毫無血色的臉,合十行禮。
林昆回了一禮,僧侶卻突然說,“施主,放過自己,煩擾才能夠放過你的心。”
林昆稍稍一愣,那僧人卻只微微笑了一下,再未多言了。
宇裏空空蕩蕩,很快就只剩下了李斯年和林昆兩個人。
林昆靜默佇立,李斯年站在他身側。
很久後,年輕人安靜仰首,長久地注視著那至高無上、面目慈悲的佛。
他極輕開口,喃喃地朝佛說。
“我犯下了罪惡。”
清越微涼的聲音在佛堂裏回蕩,林昆道:
“我因一念之差,叫千萬人因此流離失所。”
他今日沒有穿暗墨色的世子服,而是一身雪色的白衣。
但是白色的衣袍更顯出了他身形的憔悴和伶仃。
一把消瘦至極的士子弱骨,站在那裏,仿若被世代的洪流一沖就沒過。
“究竟什麽是善,什麽是惡?”
林昆問:“殺千萬人救一人是善嗎?殺一人救千萬人是惡嗎?死者之公義與生者之公義有輕重之分麽?如果世間混亂顛倒,黑白當以什麽定義?……如果,是沒有人認可的道,也值得證下去嗎?”
“……”
起初林昆的語氣尚且是平緩淡漠的,但隨著情緒的起伏,他的聲線裏帶來了一絲輕顫,變得不穩起來。
“我救了一家人。”
林昆低聲說。“他們受到了欺辱,我以為我那樣做是對的。”
“但是他們後來都死在了洪災裏。還有很多人,也因此都死在了洪災裏……”
“倘若那個時候我沒有插手此事,或許他們都不會死,也不會有那樣多家庭流離失所……所以,我的想法,錯了麽?”
林昆擡眼,注視著高高在上的佛像,清澈的瞳孔裏滿是仿徨。
眼睫也在不住顫動。
李斯年雙手垂在身側,有些不自主地揪緊衣料。
喉頭也不住滾動,有一瞬間,他有沖上去擁抱這個哀傷的年輕人的沖動。
“我不知道要怎樣才是做一個好人,要怎樣……才能做到問心無愧地活在這世上。”
林昆低聲說:“我在努力做書中大家都認可的事情,可實際上有許多人都在因此而痛苦。這是為什麽?……”
“如果是在做正確的事情,也會有人因此而受傷嗎?造成這一切惡果的原因真的是由於我嗎?那些我苦苦堅持的事物,確實也有堅持的必要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