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客青衫 60

又是一夜從深宵坐到天明。

沉宴撐著桌案,試圖站起來活動一下腿。亭閣外為他趕扇的宮人都已經靠著柱子睡著了,華麗的羽紗低垂著,就要落到地上。

沉宴想站起來走動走動,卻發現腿腳都已經坐麻了,下台階的時候踉蹌一下,險些摔倒。

這一晚他處理了小山一樣高的折子。

從關山郡的反復加急請求賑濟,到百官上奏請求嚴查殺破狼三星。沉宴每一封都慢慢翻過去,加以批注標紅。

有人為君,是食百姓之血肉,貪求痛快一世;有人為君,卻是以自己的血肉供養著盛世清平,讓萬千蒼生的安居樂業建立在自己的屍骸之上。

只是……也只是自己的屍骸。

想到奏疏上寫的那些內容,沉宴微微笑了一下:他是萬不會連累楚淵的。

“陛下……”

見到他走下台階來,候著的老監趕緊為沉宴奉上外披:“您去睡一會兒罷。還有一刻鐘上朝。”

沉宴擺了擺手,示意不用披風。

“不必了。”他淡聲說:“朕走一走。”

於是春元又遞過提前熬好的參湯,否則這麽夜夜通宵看折子,只怕沒等到肅清朝野的那一天,沉宴就要自己先撐不住了。

“春元。”

沉宴慢慢在院落中走著,這間負暄閣是他做太子時就常常來讀書看典的,只是其中的景物,沉宴時常有種愈看愈陌生的感覺。

好像他曾經在這裏做過某樁事,見過某個人,但是細想又想不起來了。

這種模糊朦朧的感覺並不好。

沉宴極輕感嘆著:“朕才二十五歲,記性就已經開始不行了。總是忘這忘那的。”

“怎麽會?”

從幾十年前就開始伺候著沉宴的老監微微笑著:“陛下記性是幾位皇子中最好的。當初太傅都誇您看書過目不忘呢。”

“是嗎?”

沉宴持著杯盞瓷蓋的手微微一頓:“我也記不得了。”

“陛下到底大病過一場啊。”

老監輕輕嘆息著:“那時候您病得人事不省,是少閣主守了您八天八夜才好過來呢。”

“哦,是嗎?”

說到這兒,沉宴更意外了。他知道自己二十歲時不明原因地病過一場,但是楚淵曾經守候照料過他,他竟一點印象也沒有了。

“所以您說要定少閣主為觀星神侍,老奴是向來不反對的。”

春元微微含笑著:“老奴知道,少閣主是真正關心您的人啊。”

沉宴微微沉默,在從前,他是很樂意聽到有人與他提起楚淵的,也恨不得總把楚淵掛在嘴邊。但是不知道從什麽時候起,楚淵與他愈行愈遠,他也不敢再提起這個名字。

只敢於在某個無人知曉的深夜,將他的面容、音色、神情,都從心底取出來細細描摹,只好像要一直熨帖進靈魂中一樣。

“在哪兒?”

半晌,沉宴開口,卻一點也不像個高高在上的君王,反倒像一個被丟棄之後又想要回家的小狗,微微低垂著眼,問老監:“當初羨魚照顧我的地方,在哪裏?趕在上朝之前,朕去看一看。”

“陛下真的不記得了?”

這下輪到春元的臉上流露出詫異的神采,他說:“就在離這裏不遠的蒼雲殿啊。陛下去求瑕台時數次經過,卻從未提起,老奴以為是陛下嫌晦氣不肯去。原來竟是不記得了麽?”

沉宴頷首,苦笑說:“朕確實忘了許多事。”

“——但是也許去看看,就能想起來一些什麽。”

驚華宮每棟樓閣都設得磅礴大氣,精巧絕倫又雕梁畫棟。蒼雲殿處在驚華宮偏南的位置,原本也是好一棟華美異常的大殿,卻因為沉宴那次染病之後,廢置了許久。

沉宴過去的時候,閣樓前的槿樹都枯死了,只有幾片光禿禿的枝丫向天空延伸著,好像是前朝的遺留樓閣。

說不出的偏寂和荒涼。

“你就在這裏等著吧。”

沉宴說:“朕自己進去看看。”

華服的君王慢慢登上台階,手碰到玉石冰涼的扶手時,上頭竟還積累著微微的灰塵。

沉宴走到樓閣面前,原本一推門就能進入,他卻有一刹那的掙紮。

這是他曾經染重病時住過的地方,但是病時前後的記憶沉宴都相當模糊。連春元說的楚淵曾照料他的事也忘記了。

原本沉宴沒覺得有什麽在乎的,可不久前那截夾在舊折子裏的染血青絲引起了沉宴的注意。

他似乎忘記了很多東西……而那些東西相當重要。

如同久未還鄉的遊子即將叩響故居的門,沉宴攥緊了拳,又微微放松,這才走了進去。

不知道多久沒有人進來的封閉閣樓,空氣中一大股陳舊的潮濕味道。

擺放裝飾的瓷器都已經重新打掃過了,放歸了原位。但是不知道什麽原因,當沉宴邁進這座閣樓的時候,他突然感到種無從由來的壓抑和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