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章 客青衫 54
宮帷飄蕩,偌大寂靜的宮殿中空空蕩蕩,安靜得幾乎有些森寒。
沉宴著華麗錦衣,沉睡在塌上,額上滿是冷汗。
烽火,城墻,楚淵。
他又做這個夢了,近幾月來,他已經是第十二次做這個夢。
每一次,都是一模一樣的場景,精確到不差分毫的人物和動作,連楚淵從城墻上跳下去的那個位置都沒有變過。
幾乎一入夢,沉宴就知道下一刻會發生什麽。這一切都如早已既定的事實,無法改變分毫,不論沉宴怎麽驚恐抗拒,都將按部就班地發生。
這是上天在警示他什麽?
沉宴想,如果真的有國破家亡的一天……那麼在最後的時刻,他在哪裏?為什麽最後宮裏,只剩下楚淵孤零零一個人殉國?
然而,回憶像片暗潮湧動的海,將人的思緒挾裹著,漫無目的地飄動,遊行。
在夢裏,他時常會夢到許多從未見到的場景。
那些人和事,那些對話和笑容,他毫無印象。但是內心深處,沉宴又似乎有種天然的熟悉,好像這是真的一度發生過的,只是被什麽掩蓋了。
“……你會想起我的。”
一個聲音在他耳邊說:“你怎麽能忘記我?我與你才應當永遠在一起啊……楚淵……楚淵他害了我!!”
沉宴胸口如有巨石堵塞,沉重得幾乎喘不過氣。
他額頭上的汗又沁出幾分,然而當這萬人之上的新帝試圖分辨出是誰在說這挑撥離間的話時——
他倏然意識到,這個聲音正是他自己。
夜風寒涼,沉宴猛地睜開眼——
夏風穿過重重宮紗,吹在黏膩的絲綢裏衣上。
沉宴衣衫汗透,被這麽吹著,身上微微發涼,立時就起了一層雞皮疙瘩。
“陛下又做噩夢了?”
屏風外守著宮人,稍時,一名老監捧著安神湯進來,跪著將瓷碗奉上來:“要不還是請太醫院的醫官過來看看吧。您都一個月沒睡過安穩覺了。”
沉宴接過湯,抿了口,以精秀華美的巾帕擦了擦汗,但已經平靜了下來:
“不用。”
“我白天讓你們找的舊折子呢?”
他將喝空的玉碗擱回太監手心,隨意道:“拿過來,我瞧瞧。”近來為了找出欽天監所有黨羽,楚淵和沉宴都在核查往事,有些幾年前的奏疏,也都被翻了出來。
沉宴白天看了一些,此時剩下一些,他想趁著上朝之前翻完。
舊折子都帶著歲月浸歷的痕跡,有些竹葉紙都潮了,摸起來得小心翼翼的才行。留心翻破。
但是看舊折子,也有不少樂趣,例如有些還是沉宴當太子時候看的——
他父王縱情聲色,最後幾年的朝事都是沉宴在打理。
沉宴那時候還與楚淵交好,常常互送禮物,也都是些不值錢的小玩意兒,但都很別致。
例如楚淵親手種的冥生蘭的花瓣,一夕海棠的剪紙,以及閑散隨手寫下的詩篇。
那時沉宴曾很難過於楚淵是他父王的觀星神侍。那時候楚淵已經十九,只剩一年就將弱冠,正式受封為他父王的觀星神侍——
他父王已經年逾六十,又常年縱欲於後宮,早已顯出老態。
楚淵分明那樣風華絕代,是幹凈潔白如天上雲、世間雪的人物,沉宴一想到做君王的觀星神侍是怎樣一回事,心中就萬分郁結,痛不欲生。
他多希望楚淵能做自己的觀星神侍,甚至有些大逆不道地想,他父王要是能早些禪位給他就好了。
如果都不行,那麼就請楚淵也為他推一次命譜……太子在確定自己的觀星神侍之前,先和父王共用同一個觀星神侍,歷史上也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只是怕楚淵聽了會生氣。
懷著這樣的糾結心思,沉宴一度快要發瘋,就傻子一樣把楚淵送過他的東西都制成了小書簽,夾在奏疏裏,天天看著,聊作安慰。
現今再看著這些東西,沉宴手指輕輕拈起舊折子裏的一瓣幹枯花瓣,唇角露出一個笑——
他早已“得到了”楚淵,如五年前無比期盼的那樣讓楚淵成為了自己的神侍,但是,卻也好像永遠失去了他。
起碼二十歲時他們還能互送禮物,一起奏琴吹簫,而今卻連見一面也艱難至極了。
“嗯?”
正翻著折子,沉宴卻手指微微一頓。
他從中拈起一截青絲,蹙眉想:這是誰的東西。
那截青絲大概有一寸左右,異常柔軟烏黑,即便過了數年,也留存著一些微微的光澤,並不顯得幹枯。最重要的是,這青絲上留有血跡。
是楚淵的?
沉宴下意識想,他不可能把別人的東西夾在奏折裏。
但是如果是楚淵的,怎麽會有血跡?
楚淵是他極其珍視的人,如果楚淵受傷,他必定記得。
可是為什麽,他腦海中卻絲毫想不起關於這段青絲染血的記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