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春花謝時 43

秦繹就像一個乖順了十余年的孩子,一朝叛逆起來,就是和過去束縛過他的一切三常五綱徹底決裂。

“孤從小就被教導著,什麽能做,什麽不能做。”

沿途休息中,秦繹坐在草地上,撚著一根枯枝,低啞說。

“孤是嫡太子,於理,當為眾王子表率;於情,孤沒有母後庇護,想要得到父王青睞,保住這太子之位,只有靠自己爭取。”

這些都是熟悉秦繹的近臣心中知曉的。

此次陪秦繹出來的隨從名叫長墨,是從秦繹少年時就伴他身邊的人。在所有人都阻撓秦繹出赤楓關的時候,只有他默默相隨。

“但是孤得到了什麽?”

秦繹問:“孤得到的是永失所愛,江山萬裏孤寡無疆,深夜裏閉上眼,就是噩夢纏身。”

長墨默默給秦繹遞草枝,秦繹接過後熟稔地編起來。

“為了這些綱紀倫常,錯過慕子翎是孤做過最蠢的事情。”

秦繹說:“孤不會再錯下去了。所謂千古君王,平定亂世,但為什麽一定要是孤呢?孤累了,梁成有那麽多宗室子弟,總有等不及要來接替的人。”

“……但是王上是良君。”

長墨低著頭小聲說:“能得王上這樣的君王,是梁成百姓之幸。”

“噢。”

秦繹淡淡笑了笑:“是這樣麽?可一個人做了好君王,就很難做一個好父親、好夫君、好情郎;想要做好情郎,好夫君,好父親,就終究不能做一個好君王。”

長墨默然望著他。

“你說孤這些年的嘔心瀝血,殫精竭慮到底為了什麽?”

秦繹低聲說:“人生總有些時刻,讓你突然覺得從前奮力追逐的事是沒有意義的。”

他手中又編好了一個草螞蚱,秦繹把它裝進心口的錦袋裏,和之前沿路編好的放在一起,已經有好幾只了。

“好看嗎。”

秦繹笑著說:“等到了,這些都送給他。”

長墨說:“好看。”

但看著秦繹的樣子,他又心裏升起種復雜的情愫。

他記得從前還是眾星捧月的嫡太子時候的秦繹,那時候秦繹有所有少年郎都會喜歡的愛好。

他喜歡捉蛐蛐,看傀儡戲,收集來自中陸各地的建築木模。

但是後來功課越來越緊,幾次被太傅抽查背書都未背好之後,秦繹就再也沒有碰過那些東西了。

他一直都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麽,為了那個目標,他也願意放棄很多東西。

……這樣的秦繹,其實慕子翎很像。

他們都是活得如履薄冰的人。

為了得到自己追求的事物,狠戾又決絕。

一個在深宮之中,與殺人不見血的明刀暗箭朝夕相伴;一個為了活下去,跌跌撞撞,兵行險路。

也許正因為他們都是同一類人,才在當初的江州第一面,就如此一見驚鴻,一見難忘,一見傾心。

除了長墨,秦繹帶出來的還有一小支人馬。

他和王為良做了交易,若秦繹能順利找到慕子翎,往後王為良謀逆,秦繹就舉梁成之力助他。這世上從來沒有永遠的敵人,只有永遠的利益。

秦繹在路上且行且看,瞧見什麽有趣的玩意兒都收集著,買下來。

“這個他會喜歡罷?”

秦繹騎在馬上蹚過溪流,瞧見粼粼溪流中沖刷著五彩鵝卵石,就下馬撿起幾個,擦擦幹凈收進懷裏。

瞧見路邊形狀奇特的野花,也仰頭伸手折下一枝,放進馬側的簍框裏。

隨從們看著自家王上這猶如撥開雲霧見月明,枯藤老樹逢新春的模樣,都感覺有點無所適從。

“孤要帶他去周遊中陸。”

秦繹說:“往後孤都順著他,陪著他,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只要不殺無辜之人,即便要血祭,孤給他隨便咬就是了。”

他一邊說著話,還一邊捂住只停在樹幹上的七星瓢蟲。

用小瓷罐扣住了,小心翼翼合上蓋。輕輕晃動著小瓷罐的時候,還能聽裏頭蟲子輕輕撲簌翅膀的聲音。

他們這時正走過林間,稀稀疏疏的陽光落了下來,照在秦繹身上。

秦繹的臉上帶著笑,顯出一種異常輕快放松的神態,仿佛未來等待著他的全是美好與欣喜。

“長墨,孤想將這世間的所有美好之物,都送到他面前。”

他說。

……那時,秦繹還尚只以為慕子翎是簡單的“負氣出走”而已。

他盤算著,大抵只需要四五天就能追上慕子翎。而只要他追上他,償贖他,就總有機會將曾經的虧欠一一償贖。

……可是,秦繹不知道他所期待的“五天後”永遠不會到來。

他們就像永遠保持著一段距離的兩條星軌一樣,總是在彼此錯過。

這是第十六天中的第七天。

秦繹也走出了赤楓關,慕子翎剛離開咫尺城。

王為良的探子時不時會在傳回的慕子翎蹤跡中,附上慕子翎個別刹那的畫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