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姜雙玲

1971年,三月底。

昨夜一場杏花微雨,村裏小道上泥濘未幹,踩踏出一連串夾帶青草香的腳印。

百年桂花樹長出新枝,綠葉顫巍巍掛著未幹的雨珠,被迎風的風一吹,晶瑩的雨露帶著桂花嫩葉落入清澈的井水中。

年輕的少女半蹲在石板上,拿著木桶沉入溫涼的井水,左右晃蕩搖開浮萍,只聽得幾聲叮咚的水花碰撞聲,剛落下的嫩葉順著出水口嘩啦而去。

裝滿井水的木桶掛上扁擔,纖細的手指壓在繩勾上,兩條黑黢黢的齊腰麻花辮順著胸前往下垂,行走時與那懸著的木桶一樣微微搖晃。

姜雙玲擔著水往家走。

她穿著一身淺杏色的衣裳,在春風中勾勒出細瘦的腰線,擡眸時額前吹起幾縷細碎的發絲,從那又大又圓的水潤杏眸前掠過,顯得格外動人。

不遠處茅屋檐下,路過兩個二十來歲的知青,雙眼情不自禁跟著那擔水的姑娘走。

其中一個拿鐮刀的忍不住想上前幫忙,卻被自己的同伴推了推手肘,“走吧,上工去。”

那人悻悻然收回眼神,與同伴悶著頭繼續向前走,可他還是忍不住回頭往她身上多看一眼。

站在田埂路旁的孫嬸將這一幕看在眼裏,和提著豬草籃子的同伴說笑,“這姜家姑娘可惜了。”

“還以為她要去上工農大學,先前大夥都說她肯定能上,誰知道……”

“估計是沒那個造化。”

“可她怎麽就想不開呢?這麽漂亮一個女娃娃,要去給人當後娘?”

“爹媽都死了唄,跟著叔嬸,你以為李二花那女人還能真盼著她好?那男的條件再好,也都是二婚的,親生的能答應這種親事?”

“她怎麽不讓自個兒親女兒紅玲去——”

“喪門星!喪門星!你個喪門星!”

“你姐要去給人當後娘嘍!”

“後娘都是老妖婆……”

……

一坨碎泥巴砸在臉上,四五歲的男孩倔強地擡起頭,身周三個六七歲的小孩圍著他打鬧取笑。

“我不是喪門星……”

“你爸媽都是被你克死的,現在你姐都要給人去當後娘了,當後娘的都是黑心肝。”

“吃小孩心肝的老妖婆!”

“別挨著他。”

最調皮的葛二蛋叉著腰哈哈大笑,嘴裏叫著“黑心肝”“喪門星”,彎腰摳起一坨泥巴又要砸過去。

“——你們幹什麽呢!!”

被來人的聲音一嚇,三個小孩四散跑開。

“快跑啊,喪門星他姐來了——”

放下水的姜雙玲提著扁擔就往葛二蛋的屁股上拍去,還沒碰到葛二蛋的身體,他自己先摔了個狗啃泥。

也是巧了,村路上一坨新鮮濕潤的牛糞,葛二蛋的黑臉恰好磕在牛糞上。

原本成型的牛糞下陷出一個人臉的輪廓,還有五官。

旁邊圍觀的小孩拍著手哈哈大笑,拿著扁擔的姜雙玲:“……”

葛二蛋滿臉牛糞,癟著嘴就要哭,旁邊有大人見狀走過來,是其中一個小孩的長輩,勸說道:“你跟他們這些小孩子計較什麽?”

姜雙玲心裏冷笑一聲,計較?感情欺負的不是你家孩子?

她瞪著那幾個小孩,“來看看啊,這就是亂說話的下場,老天爺都看不下去,讓他遭報應,亂說話就活該吃牛糞。”

被她一瞪,幾個小孩你看我一眼,我看你一眼,又瞥了瞥她手中的扁擔,一句話沒說就跑了。

“阿姐……”

姜雙玲拉著弟弟的手進屋裏去。

打濕毛巾,姜雙玲站在後院幫弟弟姜澈擦幹凈臉上的泥印,又換了一身幹凈的衣裳,是她以前的舊衣服改的,後背有個灰藍色小補丁。

姜澈仰著頭看姐姐,任由姐姐將他手指縫的黑汙都擦幹凈,自從阿姐病好以後,把他收拾地越來越幹凈。

“阿姐,我不是喪門星。”

姜雙玲笑著捏了捏他的臉,柔聲道:“你當然不是啦。”

姜家姐弟父母雙亡,他們的父親曾經是公社的生產隊長,四五年前帶村人修水利,出了意外身亡,當時他們母親懷著姜澈,受了刺激難產,生下姜澈跟著後面撒手人寰。

村裏就有流言說姜澈是個喪門星,克父克母,一生下來,把父母都克死了。

姜澈的小臉被擦得幹幹凈凈,他才四歲多一點,還沒到五歲,身體瘦瘦小小的,但是五官生得很漂亮,男生女相,經常有人把他誤會成好看的小女娃。

村子裏五六歲的同齡小姑娘都沒他長得好看,也正是因為如此,那些調皮的男孩逮著他欺負。

姜雙玲摸了摸他的頭,“頭發有些長了,阿姐幫你剪一剪。”

四歲的小男孩老老實實坐在小凳上,姜雙玲拿著剪刀幫他修剪短了些,一個不出格的清爽發型,襯得他的小臉更加好看。

姜澈低著頭,抱著手搓了搓,憋了好半天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阿姐,別去給人當後娘好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