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3章(第2/2頁)

蘇敏官一時間有些迷惑。

他不喜歡“我聽錯了吧?你再說一遍”這種套路。林姑娘從來說話很準,不在正事上開玩笑。而他的耳朵離年老耳背大約還有半個世紀的距離。

他也不會問“你要幹什麽”這種純為滿足好奇心的問題。生意人的基本素養,賺錢第一,隱私第二。送上門的生意何必問太多。

所以他直接道:“包一艘輪船,你知道需要多少銀子?”

林玉嬋對於他這麽快就接受自己的獅子大開口,也不免有點驚詫。她低頭看看,土豆色拉基本上涼了,她挑裏面的火腿吃。

她笑笑,坦言:“我不知。你給個價位。”

“譬如一艘三百噸的小型汽輪快艇,洋商會開價至少三萬兩,”蘇敏官立刻如數家珍地說,“往來長江航線,基本船工水手十人,你要付薪水;日常的柴薪煤炭,還有每個月的檢查保養。如果是客運,還需要專門的……”

“不做客運。就按貨運算。”

蘇敏官看著她步步為營的謹慎神色,笑一笑,換了個說法。

“這麽說吧。如果我購入一艘小型快艇,專做貨運速遞,每往返長江一趟,運費可收兩千五百兩。按毛利兩成算,就是五百兩銀子利潤。一年走二十趟,就是一萬兩。再加上輪船造價折舊……”

“付不起。”林玉嬋坦然道。

一邊暗地裏咋舌,蘇老板真是不顯山不露水,義興重啟才兩年工夫,談價錢就開始以“萬兩”為單位了……

相比之下,她那“每擔二兩、三兩”的棉花生意,顯得多麽寒酸可憐。

當然,他這利潤聽著高,但是以高負債為代價來運轉的。買一艘輪船得靠借貸,算上洋人收的高額利息,得好幾年才能回本。

所謂那幾千幾萬兩的運費,也大多是“待收”狀態,客戶拖上一年半載的尾款是常事。她提醒自己,不能被他的大話嚇住。

他有弱點,她也有對策。

她耐心聽蘇敏官說完,把關鍵數字記在筆記本上,才笑道:“付不起現銀,但是咱們可以想辦法,用別的東西補償。比如……你方才說,洋商依然對你實行歧視價格,義興要買輪船,他們會集體開高價。”

蘇敏官點點頭,不置可否。

沒辦法,中國匠人雖然正在研究造輪船,但還沒能制出媲美洋火輪的、可以安全下水的品種。

科研燒錢。面對如此緩慢的進展,不少洋務派官員也開始退縮,認為:西人的造船技術咱們短期內趕不上,要不還是買吧?咱別白費力了?

於是經費被一砍再砍。國產輪船更加難產。惡性循環。

至於尋常商行要購輪船,不言而喻,還得向洋人低頭。

洋商占著壟斷優勢,自然會獅子大開口,不足為奇。

真到要買船時,蘇敏官自會想些旁門左道。

“……那我給你指個旁門左道,”林玉嬋好似看穿了他的想法一般,微微一笑道,“你的第二艘輪船,以博雅的名義購買,托管在義興名下,你們負責行駛、維修、保養。博雅是西式有限公司,老板十分怕羞,輕易不露面,跟洋商暫時沒有利益沖突。這樣的公司要買輪船,我想,洋商的竹杠不會敲太狠吧?”

蘇敏官眉梢一動,隨後,還是微笑搖頭。

“即便船價能減半,林姑娘,據我所知,博雅如今的資產也養不起這樣一艘船吧?”

“別急別急,還有商量的余地。”

林玉嬋不慌不忙,笑眯眯給他斟一杯酒,然後攤開另一個筆記本。

那上面圈圈點點,五顏六色,都是她此次長江之行,沿途記下的見聞。

蘇敏官從中看到了熟悉的細節:鎮江洋商如何為了壟斷競爭而簽訂齊價合同;九江洋商如何惡意擡價開盤、抑價收購;洋商之間如何議定收購份額,對破壞規則的友商集體抵制,而華商卻一盤散沙,各自為戰;各港口棉價如何高低不均,顯然有人故意傳播錯誤情報……

蘇敏官略略掃一眼,擡眼洗耳恭聽。

“我這幾日跟大夥討論好幾次,自己又仔細想了一下,”林玉嬋慢慢說,“洋商這些競爭手段,你我無法阻止,但也不至於任其宰割。如果能開展一些反制的措施,不說別的,起碼上海港的棉花收購價,不至於被他們操縱得這麽離譜。”

蘇敏官用心聽著,想到她方才所言“想包一艘快船”,大致推測出了這個姑娘的野心。

他垂眼,虛看著眼前的雪白餐布,收斂起溫和輕松的神態。再掀起眼皮時,眼中只剩犀利的搏擊之色。

“說服我。”他解下懷表,倒轉放在她面前,“你有半個鐘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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