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5章(第4/4頁)

蘇敏官神色凝重。

蘇州是江寧門戶。此城一下,接下來就是無錫、常州、蘇南各地。太平天國眼看瓦解,他這個收錢救命的生意看來也做不了幾個月。

他有點悵然,笑道:“我還做闊少爺那會兒,就知道江南有個長毛國,聲勢浩大,官兵不能敵。聽江南來的客商所言,改朝換代似乎是順理成章之事。”

而現在,眼看那個從少年時就熟悉的政治格局一點點重塑,大清重新回復完整,那沖擊力還是很強烈的。

是不是這個萬年不變的朝廷注定千秋萬代,它像一頭不死的巨獸,雖然傷痕累累,但每道傷都不致命,都還在緩慢地、痛苦地自我愈合,往外滲著帶毒的膿血,汙染著這片土地上所剩無幾的養分。

蘇敏官心中起了小小波瀾:兄弟們說他做事對得起良心,可他自己心裏清楚,良心這東西他雖有一點,不會日日拿出來供著;他所做之事,更多是憑本能,憑著與生俱來的善惡觀,憑著那一腔刮不走、掃不凈的逆反之氣。

可他難道就一輩子盤踞在巨獸的傷口之上,用它殘存的血肉,給自己和親近的人拼個衣食無憂,在旁人眼裏,這就叫對得起良心了麽?

這顆良心的歸途在哪裏呢?

忽然雙手一暖。小姑娘在燈下捂熱了手,又握上他的。冬日的空氣刺骨冰涼。艙內寒氣隨縫入,這突如其來的溫暖讓他渾身一激靈。

他反握住她那雙又溫又軟的手,問:“阿妹,你這麽拼命賺錢,想過為什麽嗎?”

林玉嬋一怔,“我……”

這道隨機抽查小測驗還真不好答。她第一反應想說,當然是為了生存,在大清朝什麽都靠不住,錢越多底氣越足,能支持她做一些以前不敢想的事兒。比如和老男人吵架,比如救治棄嬰,比如從洋人手裏搶文物……

可錢畢竟不是萬能的,不能讓她女變男,獲得大多數人的自發尊重。也不能讓大清改頭換面,讓辛亥革命提前發生……

歷史自有它緩慢的節奏。武昌城就在江岸對面。就算此時此刻,武昌軍械庫裏提前響起槍聲,在如今的政局背景下,也不會演變成決定性的革命事件,而是多半會被迅速撲滅,成為“單反毀一生”的又一鮮活案例。

她最後只笑了笑,簡單地說:“中國總會變好的。我在為那一天……嗯,儲蓄。”

蘇敏官忍不住眼角一彎,板起臉,低聲道:“大逆不道,妄議朝廷。明天我就送你坐牢。”

話雖這麽說,但“中國需要改變”這一論調,已成為街頭巷尾的老生常談,從致仕京官到茶樓裏的閑人,人人都能避過衙門耳目,找機會發表兩句意見。

有人認為,眼下病根全在太後掌權,要等皇上成年親政,陰陽歸位,大清自然欣欣向榮;有人覺得中國之墮落全賴國民不習禮義,忘了老祖宗的根本教誨,這才有上天降罪,派洋人入侵,只有重拾綱常倫理,華夏才能復興;有人認為,要大力向洋人購買先進火器,把國內那些沒事造反的刁民都消滅光,海晏河清,方能一致對外;還有人覺得,要沿用老祖宗的戰國心術,跟西洋國家玩合縱連橫遠交近攻,翻雲覆雨,四兩撥千斤,把那些心懷叵測的紅毛外國一個個幹掉,中國自然重回天`朝上國之位。

在各處大煙館裏,這種封神演義似的劇本如雨後春筍,隨著鴉片白煙升入空中,一天編他三五冊不成問題。

但就算話題繞地球八十圈,最後也會回到“君聖臣賢、龍舉雲興”的美好結局上去。畢竟祖祖輩輩的共識,天下是屬於愛新覺羅家的,什麽外交,什麽打仗,原本都是他們的家事。若非他們家業太大,波及太廣,這世道讓他們禍害得沒法活——誰有工夫鹹吃蘿蔔淡操心,又不拿朝廷俸祿,白替滿洲人憂心他們的自家產業。

蘇敏官自然對這些奇談怪論不屑一顧。在開埠的沿海地區,少數有見識的人士已經認識到,那些窮兇極惡的泰西國家只是表面威脅。在這片土地上,有某種內在的東西需要被打破。每個人的心裏,都有需要打破的什麽東西。

但具體是什麽,他答不上來。

笑話。要是有人能找到那個答案,中國也不會是現在這鬼樣子。

蘇敏官打個小小的呵欠,拋下這些原地踏步的怪誕想法,起身去洗漱。

回來之後,驀然看到林玉嬋盤腿坐上床,無邪的笑容中帶著點暗示。

他一時不解:“我忘記什麽了嗎?”

“小少爺,”她乖巧地說,“今天難民下船,船工宿舍空出來了。你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