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8章(第3/4頁)

“要對付史密斯不難。”林玉嬋輕聲建言獻策,“你看。”

拉著他,轉過兩道走廊。在連接頭等艙的樓梯間裏,一個黝黑的人影蜷著雙腿,蹲坐在角落裏。

黑女奴“聖誕”捧著一塊幹硬的剩面包,嘎吱嘎吱咬得入迷。

不論中國人還是洋人,壓迫人的嘴臉都世界通用。當慣了主子,就拿奴才不當人。

林玉嬋觀察了好幾天。這史密斯就是個洋版黃世仁。別看他衣冠楚楚,人模狗樣,每天牛排奶酪洋酒輪番伺候,聖誕卻只能借著給打掃盤子的機會,吃到一些殘羹剩飯,跟林玉嬋當初做妹仔時的待遇差不多。

以這女人的塊頭來看,她每天也就能吃五六分飽。林玉嬋不止一次發現,她從別的頭等艙垃圾桶裏偷東西吃。

而且史密斯對她十分苛刻,稍有不從,非打即罵。

中國的主子對奴仆,當然也有這樣惡劣的,但好歹大家同根同種,都是黃皮膚黑頭發。也知道兔子急了會咬人,貼身伺候的人逼急了,暗中算計主子也有先例,因此大多數人都留著余地,至少表面上維持一個主仆和諧的形象。

而史密斯不一樣。在他看來,自己是高貴的歐裔白人,而聖誕是醜陋低等的非洲黑人。學術界有大把的研究,論證這些黑人如何愚蠢、懶惰、毫無道德,實乃進化不完全之物種,比白人落後幾萬年,不能算作科學意義上的“智人”。

於是,許多白人奴隸主對自己的黑奴,使喚虐待起來,毫無心理壓力。

在嚴酷的壓迫下,很多世代為奴的黑人也接受了這個現實,認為自己天生低下,只配為白人主子服務。

但,既然是人,就也有基本的喜怒哀樂。聖誕雖然起了個好名字,可這一輩子大概從沒體會過節日的富足——衣服鞋子勉強保暖,天天吃剩飯餿面包,動不動就被手杖鞭打,林玉嬋不信她心裏沒怨氣。

林玉嬋心中有數,說:“這個姐們,我來搞掂。讓她出面當證人,給史密斯定罪。”

蘇敏官微微驚訝,又似是不信,低聲笑道:“阿妹,誇口做不到,很丟人的哦。”

林玉嬋被他激起好勝心,辮梢一甩,揚頭笑道:“賭五塊銀元!”

*

林玉嬋輕輕走到聖誕身邊,拿捏著距離,離她三尺遠坐下,微笑著在她面前放了個打開的油紙包。

裏面是饅頭和鹹肉夾成的三明治,中間點綴黃瓜片。土洋結合,散發出豬油和醬油的香氣。

聖誕嚇了一跳,擡起頭,黑面孔上兩點白,眼球異常清晰。

“給你的。”林玉嬋友好地講英文,“我買多了。”

聖誕仍是一副受驚的樣子,扁扁的鼻子翕動著,謹慎地左右看看,見沒人,這才一把將饅頭三明治撈過去,三口兩口,三明治少了一大半。

“Thank you。”

她從小所受的馴化,把所有白人認作主人,不敢平視。但對於這些長相迥異的中國人,她還真不知道該怎麽與之交流。

畢竟,主人史密斯只是把她短期帶來中國,服侍起居,沒那個好心給她補文化課。

於是她這幾個月裏,猶如掉進魚塘裏的鳥,每天二十四小時無所適從。周遭風物迥異,身邊的中國人怪模怪樣,對她帶有明顯的獵奇和敵意。

自從來到中國以來,她從沒主動跟中國人說一句話。今天說了一句“謝謝”,倒把她緊張了半天。

破冰還算順利。林玉嬋笑一笑,又遞過去一個小小瓷瓶。

“冬青活絡油。”她指指聖誕手臂上露出來的淤青,“塗兩三滴,可以消除腫痛。”

聖誕猶豫著接過,打開蓋子聞了聞,又慌忙蓋上,瓶子塞了回去。

“史密斯先生不喜歡草藥的味道。”

林玉嬋:“味道很快就散了。你試試嘛。”

不由分說,拉過她的手,在小臂上滴了幾滴,輕輕揉起來。

聖誕臉色大變。

當然黑黑的肌膚看不出顏色變化,但那濃眉大眼的五官一下子扭曲變形,慌亂中帶著戒備,用力把手往外抽。

“No……”

黑黑的皮膚被認為是天生肮臟。她在史密斯先生家服侍時,縱然每天洗手二十遍,男女主人也從不讓她碰自己的貼身衣物和珠寶。

至於其他白人,更是和他們黑奴隔得遠遠的。黑人只能去專門的黑人店鋪,黑人理發店,黑人教堂……就連最偏遠地方的廁所,都得勞民傷財地修兩個坑,一個給白人,一個給黑人。

如今,一個體面的中國小姐,隨隨便便拉上她的手,聖誕嚇壞了。

雖然黃人好像低白人一等的樣子,但起碼比她這個黑人高級呀。

這是聖誕心中的第一道想法。

“嘿姐們,”林玉嬋一邊給她上藥,一邊閑聊,“我不想顯得太冒昧,但史密斯先生對你太差勁,你值得一個更好的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