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1章(第2/5頁)

博雅的夥計們聽入迷了。開始懸著心,此時都心頭大石落地,連道:“好官好官,這是開眼界、明事理的好官。”

容閎笑道:“後來我才知,曾公廣羅西學人才,我的好友李善蘭、徐壽等人,已於早些時候進入他的幕中,給我說了不少好話。第二次見面,他不再把我當囚徒,直接問我,當今中國最急需之事業,當從何處著手。

“若按我個人意見,我當回,應當讓中國新一代國民盡受西式之文理教育,跳出四書五經的窠臼,一掃百姓之遲鈍面貌,遵循泰西諸國的崛起之路,方能扭轉大清的命運。但我也知道,這並非朝夕之舉。曾公召我一個嫌疑之人前來,意在緊急咨詢,不是為了幾十年後的美好新世界……於是我退而求其次,告訴他,我們需要西方的科技——僅僅采購引進西方機械是不夠的,最好在中國建設機器廠,此廠當有制造機器之機器,以為母廠,再造出其他各種機器廠,不僅能生產武器,也能生產農具、鐘表、各種民用機械,方能建立全國制造業的基礎。

“曾公聞言,十分贊同。幾日後,我便收到他的委任狀,讓我全權負責購置西洋機器之事——啊,你們問那個通敵的罪名啊?我也不知是它是何時被取消的。只知道我從安慶大營出發之時,已是官身了。”

容閎滿面笑容,從隨身行李裏取出一本官劄,翻開來,倒轉放在櫃台上。

眾人一擁而上,擠著看——

“五品軍功,戴藍翎哎!”老劉笑嘻嘻,高舉雙手,作勢要下跪,“不得了,草民拜見容大人!”

常保羅高興得兩只手不知往哪放,把櫃台上一支筆移來移去,笑道:“枉讓我們擔憂了半天,以為最多是個釋放。不料咱們東家本事通天,把兩江總督都折服了。”

趙懷生從貨架上薅了一瓶洋酒。眾人七手八腳打開。

“幹杯!”

大夥圍住容閎,硬灌了他兩杯白蘭地,不小心灑了大半杯,頓時滿屋酒香。

只有林玉嬋依舊偎在沙發上,微笑看著大家發瘋,順帶取個抹布,把灑掉的酒液擦幹。

就是嘛。大佬哪那麽容易死。她就不該窮擔心。

不過……

她耐心等待,等博雅的狂歡告一段落,忽然笑問:“容先生,照您所述,您在安慶大營耽了也就最多二十天。那——後來的一個多月呢?去哪玩了?”

容閎一怔,面色微酡,放下酒杯,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我……他們看守我,不讓我走嘛。身在軍營,為了避免泄露軍務大事,也不讓我跟外面的人聯絡……我其實很想給你們寫信……”

眾人不解,紛紛道:“不是都封官了嗎?怎麽還看守著啊?兩江總督日理萬機,難道還天天找您聊天?”

林玉嬋打量容閎側臉,忽然心念一動。

蘇敏官離得遠遠的,撥弄貨架裏待售的有趣玩意,余光看戲。

見她看過來,朝她搖搖頭,輕微冷笑。

林玉嬋輕手輕腳,指指容閎,又摸摸自己後腦勺,做了個往下拽的動作。

蘇敏官忍俊不禁,轉身看墻壁,給她一個後背,表示他啥也沒看見。

她立刻跑到容閎身邊,甜甜問:“您不熱呀?”

然後抓住他辮子,放手一揪——

“嗷!”容閎居然慘叫一聲,“林姑娘!”

林玉嬋預感成真,伏在沙發上無聲大笑。

“哎唷,對不起,是真的啊?”

夥計們目瞪口呆。

容閎明明只喝兩杯酒,此時卻極其臉紅,老大不小的人了,扭捏得不敢看她。

最後,他低聲坦白:“都五品芝麻官了,總不能還留西式發型。後來那一個多月,曾公令我蓄發,能梳起來才放人。”

他嘆口氣,又豁達一笑:“這下跟你們一樣了。雖然有點別扭。”

大家哈哈大笑,鼓掌跺腳。

就是嘛,東家少年時誤入歧途,跟著洋人近墨者黑,糊裏糊塗沒了辮子,這回國幾年,大家一直心中有隱憂,就怕他哪天偽裝不好,讓無良官兵找茬。

現在安全啦!

雖然下半段辮子還是接的,但上面已做不得假。街上那麽多男人,免不了有禿頂脫發的,那頭發也都是渾欲不勝簪,留不長。底下也接假辮子,情有可原。

林玉嬋當然沒跟著歡呼。她覺得好可惜啊。

容閎頭發微微有點卷。他摘下帽子時,那原本的三七分短發,很飄逸很漂亮的。

看他那難為情的神色,也能瞧出來,這發型一改,對他來說,是個極大的犧牲。

為了自己的理想,有些人剪掉了辮子,有些人卻又將它留了起來。

不忘初心而已。

容閎摸摸自己後腦勺,忽然撇下眾人,朝蘇敏官走去。

“敏官小兄弟,該說的我都說了。我並非趨炎附勢,也並非有意攀附朝廷。我只是在實踐我自從耶魯畢業以來的人生理想。別人也許對此不以為然,但我相信你會理解。我不諳官僚智慧,以後還要仗‘同鄉會’多指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