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章(第3/4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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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海縣城十六鋪碼頭內,綠樹已開始成蔭,天氣漸暖,水鳥也活躍起來,貼著水面飛來飛去。

大小船只來來往往,卸貨的碼頭工人忙得腳不點地。水上支著窄窄的竹制棧道,通向泊在深水裏的鋼鐵輪船。無數赤膊工人肩挑手扛,螞蟻搬家一般,將一擔擔貨物擡上輪船。

林玉嬋駐足一棵大樹旁,她用頭巾裹住半張臉,遠遠的觀察。

這就是《北華捷報》上提起的,新興的兩廣移民短工市場。

上海本地短工繼續短缺,要價越來越高。以前她還能負擔,但如今博雅洋行正在生存線上艱難求生,新訂單幾乎沒有,舊訂單還要繼續完成,這筆短工支出就愈發顯得刺眼。

碼頭上人不多。有十幾個等生意的年輕廣東後生,習慣性地穿太少,搓著手,跺著腳,還不太適應上海的氣候。還有幾個身材短粗的天足客家女,大聲用方言談論哪個東家給錢最慷慨,哪些中介專門坑人,還抱怨上海的官差巡捕多管閑事,赤腳上街居然被訓斥,還得花錢做鞋穿。

碼頭一股水腥味。林玉嬋貪婪地聽了一會兒家鄉話,弄清了這裏的市場規則。

確實比上海本地工人要稍微便宜一些。但要提供食宿,而且被褥要格外厚的。

忽然,幾句女聲飄進她耳中:“……今日怕是又冇飯,好黑仔啦……快點走,或許還有工……”

林玉嬋驀地轉頭看過去。這聲音好耳熟!

人群裏擠來四五個青年婦女。她們手上拎著扁擔,頭頂梳著黑黑的油亮發髻,只是穿得單薄,臉上刻滿風霜愁苦。

林玉嬋難以置信,也不顧旁邊人注目,沖上去就拉住其中一個。

“紅姑?”

一年多未見,紅姑樣貌大體未變,只是眼角多了幾道紋,舉手投足間滿是疲憊。

紅姑則瞠目結舌,打量了好久,才認出她來。

“……妹仔?小林姑娘?你長高啦。”

紅姑最後一次見林玉嬋,是在去海幢寺的小船上。精瘦的妹仔滿身可疑血跡,驚惶如小鹿,攥著敏官少爺的玉墜子,前言不搭後語地請她快些劃船,躲開官兵的視線。

不料異鄉突遇。紅姑眼淚滾落,張手將她抱住,笑道:“是你啊!”

林玉嬋看看紅姑身邊的姐妹,有兩個她認識,也是當初跟紅姑一起曬魚的;有幾個沒見過,但發髻盤起的樣式一致,應該都是順德自梳女。

為什麽在這裏?

林玉嬋磕磕絆絆說:“我、我給你寫了信……”

“去年就收到。請人念了,知道你平安。”紅姑似有擔憂,飛快地看看身後,“本來我在廣州過得挺好,但我老娘過世後,叔伯逼我嫁人,我一氣之下就跟幾個姐妹結伴出走,想來上海找你。但……”

林玉嬋急道:“念信的人沒讀全嗎?我讓你們去江海關尋我的地址……”

不是在這短工市場裏流浪啊!

看她們這模樣,饑一頓飽一頓的,不是一天兩天了。其中一人臉上有明顯的巴掌印。

斜刺裏突然沖過來一個大漢,穿著光鮮綢衫,胸口繃出兩塊肌肉,比這群姑娘們高一個頭。

大漢面孔兇惡,上來就推搡紅姑:“瞎聊什麽聊,今日結了多少工錢?還不快去找活幹!攢不夠錢,明兒給你們換個地方!”

紅姑身邊的姑娘驚慌退後,唯唯而應。

“還有你……”

大漢隨手要推林玉嬋,被她靈活一躲,才發現這是生面孔,喝問道:“你是誰?”

沒想到這最嬌小的一個姑娘居然挺著胸,仰著頭,理直氣壯問:“你是誰?你幹嘛推她?”

大漢這才注意到,林玉嬋身上的衣衫厚實,氣色也比紅姑她們強太多,不知是哪亂入的娘們。

他朝林玉嬋噴口水:“這不是你待的地方。快走!”

林玉嬋心中起念,輕聲問紅姑:“你們不會是……被人控制了吧?”

上海灘黑惡勢力紮堆,趕車的有車霸,修路的有路霸,就連每天收糞的也有糞霸,心照不宣地劃好片區,有時候為了爭一馬桶的好糞,不惜糞叉飛舞,打得滿弄堂臭氣熏天。

而這個新興的十六鋪短工市場上,尚且沒有形成有效的市場秩序,有幾個“工霸”,太正常了。

大漢陰險一笑:“什麽叫控制,這幾個娘們欠了我東家五十兩船錢,還清了就讓她們走!你滾開!再不走我報官了!”

林玉嬋看看紅姑。紅姑愁眉苦臉點點頭,低聲說:“慢慢還,總能還清的。怪我們不識字,又聽不懂當地講的話,簽了黑約。不過還好只是賣力氣,不是……”

林玉嬋氣得冷笑。

這跟當年楚老板一個德性啊喂!

不過頂多是個低配版的楚南雲。也許是知道紅姑她們剝削不出什麽油水,訛錢也只訛五十兩,不夠給自己買棺材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