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2章(第2/2頁)

大筆的銀子花在這裏。

不過這錢他花得不心疼。前輩最要緊的囑托他既然沒做到,起碼承擔一些基本的會務責任,也算是補償。

況且這些會務還不至於把他搞破產。翻開幾百年來的天地會賬務,最燒錢的一項活動其實就是“反清復明”——購置軍器、招兵買馬、賄賂官府、傷殘撫恤——每一次注定失敗的起義過後,一切歸零,從頭再來。

蘇敏官記得幼時學英文,讀過一個西洋寓言——有個犯了罪的厲鬼,被判在十八層地獄裏服苦役,將大石推上陡峭的高山。每當石塊即將登頂,都會突然滑回原位,讓他不得不重頭再來。

蘇敏官覺得這鬼魂大約是喝多了孟婆湯,為何一次又一次重復同樣的失敗呢?

大約他心懷僥幸,覺得某一次會恰好成功吧。

曾經他也懷著這樣的僥幸,但莫名其妙的,自從認識了一個古靈精怪的小神婆起,他心裏的那塊石頭就愈發的輕,愈發透明,直到某一日,他下決心將它忘掉,因為它並非“主要矛盾”。

所以剔除了這一項最危險的“會務”之後,他發現,其實義興的現金流還挺健康的,能讓他再苟五百年。

但,要繼續擴張,也屬艱難。

當然,義興也不能太高調,否則引起官府的注意,平白引火燒身。

每當錯失一次肥美的擴張機會,他體內那一部分行商血液就開始鬧別扭,把他折騰得腦仁疼,深感自己生不逢時、懷才不遇,怎麽就腦子進水接了金蘭鶴的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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嗒,嗒嗒。

有人用特定的節奏叫門。

蘇敏官從容合上賬本。

出乎意料,門外沒人。石鵬遞來一封薄薄的信。

“老板,三柱半香。”

信上有三長一短的紅色標志。蘇敏官瞳孔一縮,有點驚訝。

自從離開廣東,就沒見過這種格式的信。

抽出來,一張薄薄的紙,上面是顛三倒四的無序漢字。

蘇敏官試了幾個天地會裏通行的解碼法則,很快譯出來:除了一堆稱兄道弟的套話,唯一的有用信息是,請他明日四更時分,到浦東某地一敘。

落款依舊是符號。蘇敏官深深後悔當初沒用心,學得一瓶子不滿半瓶子晃蕩,但誰讓天地會那麽喜歡用切口暗號,幾百年了,秘密存貨只增不減,各地還不完全通用,考秀才也不用背那麽多東西啊。

難怪入會的越來越少。

當然這些他也只能腹誹。少時每抱怨一次,晚上就罰站一小時。

他跟那符號對視半晌,直到石鵬開口,小心地給這位業務不精的舵主大俠掃盲。

“……好像是江浙分舵的標志……啊,不對,聽說舵主已仙逝了……當初楚南雲就是聽到他逝世的消息,才決定自立門戶的……

蘇敏官驀地擡眼。

“他們知道上海義興換人的事嗎?”

“不知道……我、我是說我不知道他們知不知道……”

蘇敏官思忖。既然信中規規矩矩用足了一切天地會暗號——雖然語言習慣跟兩廣不太一樣——角落裏還有“反清復明”的暗語符號,江浙分舵總不至於被清廷給收編了。

況且要是真那樣,義興早就被官府夷平,沒機會讓他在這裏美滋滋數錢。

可是……

他依舊有些困惑,問:“各房分舵,多久沒一起接頭過了?”

石鵬跟幾個年長下屬商量一番,告訴他:“怎麽也有小十年了……小刀會以後就沒……”

蘇敏官點人:“石鵬,袁大明,江高升。”

都是兼管黑白兩道業務的,他的得力手下。

他將洋槍藏進雨傘裏,備好彈藥。

幾個被點名的夥計緊張起來,伸手擦汗。

“跟著楚南雲叛出的,我都已赦了。江浙分舵跟我平級,我不會讓他們再追究。”他忽地一笑,“急什麽,先睡一覺也來得及。”

他折起信,待要放入懷中,忽然鼻尖掠過一股若有若無的甜膩味。淡淡的,但是很獨特。

他驀地皺眉。

旁邊石鵬也感覺到了信紙有味道。湊過去。蘇敏官將他推開。

鴉片。這就不用讓他復習了。

他冷笑一聲。江浙這幫兄弟過得挺舒坦嘛。

隨後,仿佛心裏突然彈起一根變調的弦,無數來不及細思的念頭貫穿成尖厲的線,將他心底某個擔憂釣出水面。

他叫回剛要散去休息的人馬,快速命令:“下門板,跟我去博雅虹口。其余人守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