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第2/3頁)

蘇敏官以自己有限的見識揣度,她頻頻注目那花魁裙下風光,會不會是……自慚形穢了?

她老豆只顧抽煙,耽誤她纏足,她活到一十六歲,不知受了多少白眼謾罵。這姑娘表面上樂天豁達,私下裏會不會因為自己的與眾不同,而落淚煩惱?

他平日難得跟人談心,旁人的悲歡對他來說,只是無關痛癢的日常碎屑。

今日好容易熬出一鍋勸人自信的雞湯,還沒兜售出去先自損八百,說到自己娘,清明的眸子裏星花一閃。

這時候才悔之晚矣。幹嘛這麽多話。

他抿緊嘴,掏衣袋假裝數錢。

林玉嬋總算明白了他的意圖,不知說什麽好。雖說他這份體貼完全沒貼到點子上,但……

依然挺感動的。

她乖巧一笑,幹了這碗遲到兩個世紀的雞湯,表示謹遵教誨。

她忍不住又問:“令堂還在世嗎?”

蘇敏官搖搖頭,苦笑:“不太可能了。她傷成那樣。”

他忘不掉那個下雨的夜晚,年輕的九姨太被家仆扛了回來,昏迷著,鞋子已不見,腳布散落,血肉模糊。

那時府裏已沒幾個伺候的人了。他哭著打水,洗掉她雙腳上的血汙——那個地方她從來不讓他看,不小心撞見她未穿弓鞋的模樣,都要挨一頓十足打。

九歲的小白,也就頭一次看到女人的赤足。

他吐了。

世人都說金蓮美,美的是鞋,不是鞋裏頭那團肉。

一邊嘔,一邊哭,一邊狠心下手,掰開那些碎骨碎肉,洗凈裏面的血和泥。一邊洗,一邊覺得她體溫漸熱,雙腳腫起來,大過他的掌心。

直到被塞進轎子,九姨太也沒能睜眼,沒能跟兒子說一句再見。

那一晚,他沒去給父親晨昏定省,也是頭一次觸犯宵禁,找到金蘭鶴,那位他父親早已與之斷絕來往的世伯。

……

“賽足大會”的橫幅被緩緩揭下。熱鬧的會台下,押中八號的遊客們正興沖沖領獎,爭相撫摸那雙冠絕全城的玉足,你推我擠,醜態百出。

蘇敏官看到紫玉姑娘那張笑僵了的臉,其實還算秀美,但他只覺厭惡。

他想:我大概是不正常。

不過話說回來,他要是“正常”,眼下大概會在某個商鋪裏坐堂,或是喝著紅茶給洋人算賬,不至於淪落到今日地步,雙手沾血,一顆心鐵硬。為了撐一個搖搖欲墜的爛攤子,為了一點小錢錙銖必較,一文錢一個的牛油面包,都舍不得買第二個自己嘗嘗。

想到這,他心裏一團火氣,特別霸道地從林玉嬋手裏搶過那半個已經硬了的面包,狠狠咬一口,覺得稍微解氣。

出乎意料,林玉嬋也沒跟他急。她甚至也沒在意那面包,突然像只小兔子似的,朝著一個地方拔腿就跑。

邊跑邊喊:“Stop!住手!你們幹什麽!”

“賽足會”已經散場,但不知怎的,花魁狀元紫玉姑娘身邊依舊圍滿了人——看熱鬧的。

兩個洋教士滿面笑容,朝一個中年婦人比比劃劃,遞出去一把銀元。

那是“天香樓”的老鴇,穿得油光水滑,披個毛皮披風,姿態很是富貴。

老鴇本來是陪著紫玉姑娘前來比賽的。見自家表子奪魁,樂得心花怒放,臉上每一個毛孔都翕張著發光。

洋教士很有禮貌,其中一人表示自己是醫師,想拍一張紫玉姑娘的裸足照片,純為科學研究,絕無猥褻之念,請花魁脫鞋。

天香樓老鴇開始客氣謝絕,說:“奴等都是要臉面的姑娘家,哪有當眾除鞋的道理!兩位大人也得入鄉隨俗,別為難奴等小門小戶的。”

洋教士深諳中國國情,也不多說,立刻掏銀子。

天香樓老鴇:“紫玉,聽話,脫鞋。”

紫玉當然忸怩不肯,急得哭花了妝:“媽媽……”

老鴇冷眼看她:“脫。”

就是個搖錢樹而已,今日給了她偌大風光,她哪有資格抗議。

一群看客圍過來,喜聞樂見地看花魁落淚。

那老鴇見事情鬧大,又怕惹了洋人,更不耐煩:“不就是照片嘛!你又不是沒照過,現在裝什麽純?你今兒纏這麽狠,裏頭早燒起來了吧?脫了舒服舒服,明天就能走路!快點,速戰速決,回去還有應酬呢——兩位大人,奴叫人按住她,你們快點脫。”

龜公奴婢齊上陣。一幫無賴子聞風而至,流著口水起哄。

“花魁脫鞋啦!花魁脫鞋啦!免費看呀!”

林玉嬋余光一直注意著紫玉那裏,等發覺不對勁,紫玉已被拖到僻靜處的棚子裏,繡鞋已脫下來一只,露出裏面密密匝匝的白布。

兩個洋教士互相看一眼,喜形於色,其中一個展開三腳架。

如今照相術處於起步階段,要想拍一張像樣的人像,模特需要定住不動,曝光好久,可不是哢嚓一下完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