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第2/3頁)

他話語真誠,碧綠的眼中閃著友善而愉快的光。

林玉嬋忍不住轉開面孔,有些呼吸困難,一時間覺得像做夢。

走廊裏嵌著昂貴的壁爐,暖融融的火焰沖散了外灘的寒氣,把她的鬢角蒸出汗珠。木材燃燒的畢剝聲如輕快音符,淡淡的煙氣如蛇般遊開,漸漸變為透明。

半年前,她還是個亂葬崗裏的屍首,被抽大煙的爹賣掉一條命,被茶行裏的爛仔拳打腳踢,只配喝摻了口水的粥。

誰能想到,同一片大地上,同一個人,還能有這種活法。

她鼻子慢慢發酸,無來由的想掉眼淚。

赫德見她不語,表情甚是有趣,只道她是被這大禮包砸暈了,笑出聲來。

他從錢包裏翻出一張名片:“斯考特太太是我相熟的一個裁縫,她丈夫是鞋匠。這是她的地址。你去找她做兩身洋裝,記我的賬,別再穿這些死板緊繃的舊襖裙。”

他瞥了一眼兩旁木頭人一般的戍衛,“相信我,當他們看到你穿著淑女的服裝出現在海關的時候,便再也不敢輕視,他們只會格外尊重你。”

林玉嬋用力咬嘴唇。她知道這樣顯得很無禮,然而她忍不住。

“赫大人,多謝你……提攜我,讓我從此躋身高等華人之列。”

“嗯?”赫德沒聽過最後這個詞,也沒聽出她的淡淡譏諷,反而覺得很有趣,“你的確跟大多數華人不一樣啊。”

林玉嬋忽然看到,他取出裁縫名片的時候,另一張名片不小心被帶了出來,掉落在地。

她彎腰拾起,名片皺巴巴的,上面赫然幾行英文。

Yung Wing

Bachelor of Arts, 1854, Yale College, Connecticut

……

她噗的一聲,眼眶裏的少少淚瞬間回去了。

“這人您認識?”

“容閎啊,”赫德漫不經心地取回名片,順手揉成一團,丟進壁爐,“來海關應聘過,但我不信任美國佬。”

老牌帝國主義眼裏大概只認牛津劍橋,耶魯是哪個野雞三本?

赫德:“看樣子你也認識他。那麽順便幫我知會一下,讓他不用等復試通知了。”

林玉嬋點點頭,“照辦。”

赫德發現她沒拿裁縫的名片。

“別忘了……”

林玉嬋只掃了一眼名片上的地址,便擡頭,很誠懇地說:“大人錯愛,方才您的提議,我的答案是‘不’。”

反正又不是第一次矯情了。她斬釘截鐵,不給自己後悔的機會。

赫德笑容綻開,“我喜歡你這種侵略性。不過在我的海關沒有薪資談判這個說法。我給你的競價一定是最優厚的。”

“是真的No。”林玉嬋抱歉地說,“我還是願意拿現在的薪水,做現在的分內事。您要是覺得給我漲薪漲多了,再降回去也可以。”

赫德大惑不解:“怎麽,你擔心家裏人不同意?——不對啊,你說你是孤兒。”

林玉嬋不得不再次確認:“是我自己,不願意。”

赫德錯愕,半晌才道:“或許你可以解釋一下……”

林玉嬋無奈地搖頭。

兩個世紀的隔閡,要解釋清楚太難了。

倘若赫德晚生一百多年,同樣學中文來中國,在廣州找個中學當外教,她也許會跟他愉快的玩耍。

要是在二十一世紀,她去外企求職碰上這麽個老板,多半做夢也會笑。

但現在……

他並非有意輕慢侮辱她,然而有些無形的枷鎖,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已牢牢套住了他。他十九歲便紮根中國,他熱愛這個讓他大展宏圖的國家,然而他卻從未真正踏上這片土地。

漫長的走廊終於到了盡頭。赫德最後一次說:“我知道這很像一句威脅,但我是真心勸誡你,今日拒絕我,你一定會後悔——你回去再想想。我明日去見李鴻章,之後也許還會去北京。不論結果如何,你的臨時雇傭合同都會在年底結束。”

他親自推開江海關大門,黃浦江上寒風撲面。

“女士優先。”他微笑。

“入鄉隨俗。”林玉嬋站著不動,反而覺得滿身輕松,“祝您明天一切順利。”

*

林玉嬋還是找裁縫做了內外幾身新衣裳——中國裁縫,要價低廉,做的平民階層通行的襖裙,便宜的青色浙布,低調式樣,只是額外囑咐裙中多加幾個口袋,總共也就花了兩塊多銀元。

她把自己掙來的錢,一點一滴都攢著,除了在補充營養和個人衛生上不吝花銷,其余能省則省。

但新衣服現在是不得不做,因為她身材變化太快了。

原先的林八妹像條瘦弱的豆芽菜,似乎讓人撞一下就會骨折;但少年人體內蘊含無窮的生命力。經過半年均衡規律的飲食以後,她報復性地瘋狂發育起來。

以前她還奇怪呢。為什麽在廣州跑腿幹粗活的時候,自己明明來去如風行動自由;可是到了上海,走路的時候步子邁得大了些,就時刻感覺褲腿緊繃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