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第3/3頁)

晨星淡淡,江邊的水師民船察覺到火輪傾覆,也紛紛駛過來救人。

不少落水的船員乘客也找到漂浮物,也管不得什麽位分尊卑、男女之防,拉拉扯扯的互相救援,嘴裏叫著救命,拼命向外灘方向遊去。

林玉嬋左右看看,正想從水裏找個能當槳的東西,忽然看到一個大木箱搖搖晃晃地漂近,而且那木箱上似乎伏著一個人。

那人一動不動,不知死活,只是雙手緊緊扣著木箱邊緣,手指關節慘白。

木箱慢慢進水,他一點點往下滑。

林玉嬋心中一凜,第一反應是伸手下探,試了試床板的吃水深度。

蘇敏官事不關己地看著,淡淡評論一句:“女菩薩又要發慈悲了。”

她討好地一笑:“要是這板子撐不住,咱再把他扔下去。”

蘇敏官冷冷看她一眼。林玉嬋朝他堅決點頭。

他生在鴉片戰爭的泥沼裏,和《南京條約》同齡。他見多了世情黑暗,遇事謹慎是本能,林玉嬋特別理解。

她來大清才半年,三觀已經被沖擊得七零八落。要是讓她在這裏生活一十八載,她覺得自己肯定得變成資深反社會。

但至少現在,她心中還是殘存著一些天真的希望。

順性而為,無愧於心。

她解下救生圈上剩余的繩子,套住大木箱,一點點把人拉近。

蘇敏官見她半個身子都探出去了,嘆口氣,還是上去搭了把手,把這個倒黴鬼拽到木板上,翻過身。

“嘖,洋人。是那個海關收稅的。”

林玉嬋也驚訝,點點頭,“赫德。”

堂堂四品頂戴洋大人,翻船的時候也不比別人幸運多少。

他身上只一件薄薄的洋布睡袍,臉色青白沉寂,像教堂裏殉難的聖徒像。

不過林玉嬋認出來,這木箱是他隨身攜帶的、裝盛重要文件的箱子。

其實輪船遭炮擊的時候赫德已經在甲板上,很容易棄船逃生。大概又回去找這箱子,死也舍不得放開,這才錯過了逃生的最佳時機。

她把那箱子也搬上床板,粗疏地控了一下水。她知道裏面的文件都用油紙包好,應該沒有損毀太多。

蘇敏官在赫德胸前按了幾下,試了試呼吸。

“你看他印堂。兇多吉少。”

林玉嬋簡單“嗯”一聲,突然腦子裏嗡的一聲,千百個念頭好像竄出潘多拉的盒子,撞得她一顆心突突跳。

不會吧不會吧,世界線不會就此崩了吧……

如果她沒記錯,赫財神還有好幾十年可活。1900年京城鬧義和團的時候他還差點被砍死,後來還寫回憶錄呢。

如果就這麽英年早逝……

海關無人,整個大清的命運都是未知數。

她正胡思亂想,突然聽到蘇敏官低聲叫她。

“阿妹,有船來了。”

一艘民船,掛著兩道帆,猶猶豫豫地挨近。有人雙手圈在嘴邊,大聲喊著什麽。

他們說的當地方言,林玉嬋乍然聽不懂,只覺得好像是問這裏有幾個受困的。

蘇敏官卻立刻直起身,高聲回話。

“……此地有兩個,其余勿曉得。”

林玉嬋傻在原處。一波小浪打濕她的衣服,也忘了躲。

“你、你怎麽還會說上海話啊……”

蘇敏官得意地回頭:“我小……

“小時候學過。”林玉嬋麻木地跟他同時說,“你小時候學的東西真多。”

他不明顯地笑了一下,忽然湊近她耳邊,飛快道:“我娘是淮揚人。”

然後他揚手,抓住對方伸來的竹竿,攀上了那艘船。

晨曦明亮,照亮了桅杆上飄揚的一道旗。旗上的圖案是兩枚銅錢疊在一起,下面繡著商號的名字:義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