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第2/3頁)

衙役內心掙紮了一會兒。按照大清律,重案犯的親友得連坐,他還是得把這小寡婦抓回去審。

但洋大人出行聲勢浩大,碼頭上一半都是洋面孔,拄著手杖、戴著禮帽,那精氣神十足,把旁邊那些低頭含胸的中國戍卒襯得格外渺小孱弱,好似發育不良的少年。

那衙役心裏不由得怯了,咬著煙卷,拎著通緝令站了一好會兒。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反正當初“受賄贖人”這事也沒記錄,這“小寡婦”別人也沒見過,蘇敏官在供狀上早就說了無親無故,他又何必節外生枝,給自己增加工作量?

一個小女子,能打出什麽水花,能怎麽“謀逆”?又不是戲文裏那些妖妃!

衙役打定主意,一百八十度絲滑順拐,假裝沒看見這洋火輪,走了。

林玉嬋如釋重負,小跑著追上其余隨從,上了船。

小亭子柱上掛的木板上,寫明了這艘專輪的目的地。

上海。

*

在這年頭,有身份的洋人出行,排場有點像後世的明星,通常帶著一整個私人團隊——保鏢、廚子、理發師、點心師、神職人員、隨從屬官、師爺文案……

這些人平時各司其職,有的今日才互相認識,倒在碼頭寒暄起來。

其中有三四個文職人員,專門負責給赫德這一行“做功課”:搜集背景資料、官場信息、撰寫整理各式各樣的文件、集思廣益寫策論,全方位多角度地論證為何大清海軍不能讓英國人統帥,那個李泰國如何居心叵測,妄圖統禦中國,做東方的俾斯麥,萬不能讓其得逞……

林玉嬋是其中之一。

“臨時翻譯”聽起來很有現代感,比“妹仔”的身份高多了,其實也還是被剝削的命。

大概是赫德對她的“面試”表現十分滿意,他用起她來毫不手軟,不僅給她布置了繁重的寫作任務,而且字斟句酌吹毛求疵,稍不滿意就打回去重寫,深更半夜突然想改一個字,也不客氣地叫人把她從床上拎起來。

像是重回高三,每天做好幾套模擬卷子。

“為民族解放做貢獻。”林玉嬋安慰自己,“而且有錢掙。飯也管飽。”

當然,她寫的那些關於主權、外交、民族獨立之類的“高論”,盡管已經很努力地模仿文言文,但在讀書人眼裏看來就是文法不通,還得讓專業的師爺再改幾遍。

好在眾人知道她是小寡婦,都對她多有包容——畢竟她年紀小,丈夫說不定沒死多久,一邊傷心還要一邊拋頭露面出來掙錢,多不容易啊。

肯在海關工作的華人,本身思想就稍微開化一些,知道在洋人眼裏,“寡婦”並不晦氣,甚至有些洋寡婦還很受歡迎,不披麻戴孝也就算了,還穿著緊身黑裙子招蜂引蝶,一群追求者拜倒在她的大腳之下,真是奇哉怪也。

大家有樣學樣,至少在表面上,對林玉嬋也客氣相待。

船行北上,很快把廣州城甩在了後面。

沿途漕運繁忙,一艘艘打著官旗的中式大帆船吃水深重,列隊航行,慢得像海龜。洋火輪噴著黑煙,倏地超過那隊伍,動如脫兔。

林玉嬋偶爾擔憂,也不知齊府和德豐行怎麽樣了。錢湊沒湊夠,府上奴婢賣了多少,毀掉的賣身契怎麽解決。

但他們就算發動全部人手,掘地三尺地搜捕那個失蹤的林八妹,也絕不會尋到她一根頭發。

輪船隔幾日就靠岸停泊,補充食水。赫德則會上岸,把他的團隊爭分奪秒寫出來的一封封信劄,親自派人投遞到相關官員府上。

中國隨從們大多過不慣飄飄蕩蕩的水上生活,得機會也會上岸休整。林玉嬋也不例外。

但十幾天之後,當她再想上岸喝碗茶的時候,廚娘孫氏叫住了她。

“蘇林氏,別上岸啦。”孫氏四十多歲年紀,年輕時在澳門土生葡人府上伺候,做得一手漂亮蛋撻,“你沒聽說北邊在鬧長毛?你年紀輕輕的,又沒男人,莫出去亂走,小心被長毛匪抓去!就算沒遇見長毛,那些剿匪官兵也會抓平民冒功!你別不信!赫大人有武官保護,你可沒有!”

林玉嬋:“長毛?”

可不是,當廣州的富豪們歌舞升平、每日琢磨怎麽從洋人身上撈油水的時候,中國的另外一些地方,一直籠罩在戰爭的陰雲裏。

太平天國此時已經是強弩之末,然而在百姓心目中余威赫然,常人聞之色變。

孫氏見她面色肅然,以為她還是不甘心留守,拉過她的手笑道:“反正你無事,來幫我個忙。”

這是讓她好好在船上呆著。林玉嬋只好應了。

“這幾日船上鬧耗子,我存在冰庫裏的那些乳酪奶油時常不見,昨日赫大人的下午茶都險些供不上。”孫氏笑著指指往船艙的梯`子,“不如你幫我看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