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第2/3頁)

走私勞工就不一樣了。不僅是虐待國民流失人口,而且是惡劣的偷稅漏稅。不僅清廷對此深惡痛絕,英美等列強國家——尤其是國內正爆發廢奴運動的——也拉不下這個臉皮表示贊同,否則得流失不少選票。

赫德對此的態度很堅決,綠色的眸子裏充滿厭惡。

“像你們那樣是走私人口,要處巨額罰金,誰求情也沒用。你回去跟王經理說,等我的罰單,讓他籌錢吧。

德豐行這次是墻倒眾人推。林玉嬋心裏爽快,不敢顯得太高興。

“我不是來求情的。事實上我建議您罰得狠些,以儆效尤。”她直接說英語,“您還招翻譯嗎?”

給洋人打工不是什麽光彩職業。她以前還想著,不到生死攸關之際,不走這旁門左道。

現在看來,flag立得太高,砸下來的時候躲都沒處躲。

赫德驚訝,隨後笑著搖頭,背過手。

“我已經招到了合適的人選。你來晚了一步,聰明的小姐。”

他說這話的時候甚至面有得色,好像在說:叫你拒絕我的offer,後悔了吧!

林玉嬋有點想笑。赫財神到底年輕氣盛,怎麽跟她一個小小妹仔還來“今天你對我愛答不理,明天我讓你高攀不起”這一套?角色錯位了吧?

她說:“我能做得比他更好。您介意再面試一遍嗎?”

赫德這回認認真真地看了看她。狡猾的小女傭,眼中飄著不符合她身份的機靈,像朵秀氣小野花。那張看似真誠的小嘴巴裏總是口出驚人之語。他從來沒見過如此膽大妄為的姑娘。

不管是在中國還是在英國。

他忽然問:“你結婚了嗎?”

林玉嬋:“……”

這是面試第一題?

她搖搖頭,“怎麽了?”

“抱歉。海關可以雇傭華人婦女,但必須是已婚。自梳女也不行。”赫德臉上波瀾不驚,低頭整理自己的袖釘,“是你們官府的新規定,我只是入鄉隨俗,別見怪。”

林玉嬋覺得莫名其妙。官府還有閑心管這事?

其實達官貴人們一直覺得洋人傷風敗俗,未婚姑娘往洋人紮堆的地方跑,難保不被帶壞。要是再被鬼佬看上收了房,生兒育女,那簡直是奇恥大辱,有損國格。要是女人們都有樣學樣,那中國人不是要亡國滅種了?

去年法國駐廈門領事大膽嘗鮮,買了個腳長二寸二的當地小妾,還是良家。消息爆炸式傳開,一眾廣東紳士捶胸頓足,連呼丟人,恨不得跨省抓捕,把那賣國求榮的福建娘們給剁碎煲湯。這才匆忙出新規,堅決杜絕洋人和良家婦女的一切接觸。

但有些灑掃做飯的粗笨活計還必須女人來幹。那就規定只能是已婚婦女,這樣家裏還有老公管著,不至於被洋人給禍害了。

赫德提高聲音叫:“門衛,送客。”

他臉上棱角分明,鋒芒畢露,隨便一立定就是一副西洋肖像畫,讓人心生退卻,不敢輕易反駁。

門衛沒應答。大門口傳來隱約爭吵聲。

“是我們老爺的人……逃奴……滋擾上官……麻煩搜一下,是個妹仔……”

是齊府尋人的家丁。也知道洋人門口不能放肆,說話挺客氣。

林玉嬋盯著赫德碧綠色的眼睛,輕聲說:“德豐行的人要殺我。我出了這門就沒活路。”

赫德冷笑一聲,撥開她的肩膀就要走,心裏有點失望。

中國人果然狡猾,為了少交點罰款什麽戲都演得出來。

林玉嬋退一步,擋在他跟前,輕輕將自己的前襟拉開一寸。

赫德一瞥之下,臉色微變,扶住身後隨從的手:“Oh God.”

小女仆穿著不合身的肥大衣衫。被遮住的裏衣上,赫然露出大片血跡。

不是她自己的血,都是蘇敏官的。一夜凝結,已經暗沉。

但畢竟是貨真價實的人血。演戲演不到這地步。

西洋肖像畫的表情繃不住了。赫德不自覺地抓自己的紅頭發。

中國人犯了法,跑到洋人地面裏求庇護,是常有的事。而洋人呢,做不做這個救世主,全憑心情。

把人綁出去交給官府,是“尊重大清律,踐行法治精神”;把人保下,是“弘揚人道主義,不與野蠻政府妥協”。

橫豎洋人有理,怎麽處置都能贏得同胞們的交口贊譽。

但赫德知道自己不是一般的外國人。他不是商人,不是軍官,不是領事館的工作人員,而是清政府的雇員。紅頂戴時刻提醒著他。

他想起自己給自己制定的“入鄉隨俗”的紀律,微微閉眼,艱難地咳嗽一聲。

“咱們一起出去。我、我想我可以為你說情……”

林玉嬋不為所動,平靜地問:“要我做什麽,才能幫我?”

赫德覺得自己見多了世面,此時卻有點不敢看她身上的血。

顯而易見她是來求助的,然而她既沒有跪地磕頭,也沒有痛哭流涕,只是不卑不亢地看著他,讓他生出一種奇怪的感覺:覺得自己仿佛欠她的債,拉她一把純屬應該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