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第2/3頁)

不過,好在他有能耐,會賺錢,洋人便能忍受他的冷淡。

“天滅大清,送來洋鬼子。”他記得金蘭鶴說,“你別怕委屈,和洋人搞好關系,日後滅清之時,洋人說不定也能助我等一臂之力。”

在洋人手下當了幾天二等公民的蘇敏官對此不以為然:“洋人只圖利,才不會真心幫我們。”

金蘭鶴斥責他不懂事。

等到他十五歲,入會拜把子的時刻,又出幺蛾子。他指著畫像上的明太`祖,大言不慚地說:“佢系邊個,我不認識。不跪。”

把整屋子元老們雷得七竅生煙,連嘆一代不如一代。

所以他的身份一直尷尬,雖然背熟了切口,受足了訓練,洞悉了天地會一切隱秘,始終沒上過那三柱半的香,未能成為正式的會眾。

但造化弄人。當他尋到身中數槍、彌留之際的金蘭鶴時,也情不自禁地流淚,接下他的衣缽,剪發明志,發誓要將反清事業進行到底。

所以……他到底是誰呢?

“嘶……”

他從疼痛中驚醒。一低頭,發現自己上身未著寸縷,林玉嬋拿著一條手巾,輕輕的,把他胸前的斑斑駁駁五顏六色擦掉,露出幹凈的肌膚,和咧著嘴的傷口。

他差點跳起來,抓起個衣裳就想往身上蓋。手臂一動,牽動傷口,眼前一黑,不自覺弓起後背,抓緊手邊毛巾,壓抑住一聲悶叫。

“我……我自己來就行。”

林玉嬋眼皮不擡,輕手輕腳地把他四肢擺正,說:“別逞能,你今日勞苦功高,安心當一回病號。”

他胸脯結實硬朗,她手下稍微重些,就引來一陣劇烈起伏。

他滿頭大汗,咬住臉旁邊的枕巾。紅姑繡的,還帶魚腥味兒。

他還是緩慢地擡起手臂,顫抖著摸到自己赤`裸的前胸,忽然臉色微變,呼吸一下子急促起來。

“找這個嗎?”林玉嬋連忙把一小枚吊墜塞到他手裏,“弄臟了,我摘下來洗了一下。”

那是一枚做工精致的金鈕翠玉長命鎖,綴在紅繩上,他一直貼肉戴著,被她揭開了衣裳才看見,可見珍視。

鎖片的一側被高速的泥沙擊中,缺了一個小口。

蘇敏官握住玉鎖,拇指摩挲到那個缺口,朝她輕微點頭,閉了眼。

“泥彈”把他的傷口弄得一片狼藉,玉鎖是沒法再掛上去了,林玉嬋小心收好。

她仔仔細細地將他身上的汙物一點點擦掉,一邊自語:“不怕疼吧?——你肯定不怕,那我就不客氣了。唉其實這種傷口是最好要打破傷風針的,現在好像還沒有……那對不住,用生理鹽水沖一下吧,0.9%,手工調配,希望誤差不大……破傷風杆菌好像是厭氧菌,也不能包紮,先晾著吧……”

這些都是高考考點,新鮮熱辣,林玉嬋一點沒忘。

蘇敏官被她弄得半暈半醒,聽唔懂她講咩,只能任其宰割。他悲憤地擡頭看天花板,發現過去在她面前的高冷形象都白裝了,這丫頭現在看他就像看弟弟。

他半睜眼,看到小姑娘鼻尖冒汗,小耳朵珠上還殘留著沒擦凈的泥汙。他身上倒已幹幹凈凈,清爽得像剛沖涼。。

他舔舔幹裂的嘴唇,冷冷淡淡地說:“你再耽擱下去,別想平安回齊府。”

“去他老母的齊府!”林玉嬋突然激動起來,重重放下水盆,“不回去也罷!”

原本對這個剝削吃人的大地主家就沒啥好感,販茶葉起碼是合法生意,剝削就剝削了;但沒想到他們背地裏還販奴,那個屎尿橫流、人摞著人的豬仔館,比齊府下人的廁所還要肮臟百倍。

她事後想想,齊老爺肯定是主謀,負責疏通官府;王全是跟買主牽線的,經驗豐富;其余的人不一定對此知情。對了,賬房詹先生面對茶葉生意的巨額虧損,經常愁眉苦臉,而王全總是不以為意,說什麽“老爺還有放貸收入、田產收入,虧不死人啦”。

齊少爺一心吟風弄月,多半不管這事;還有茶行裏大多數人應該都不知情。但管他呢,大染缸裏掉進一碗墨,已然黑了。

今日事過,他們多半還會故伎重演,誘騙下一批豬仔出洋。

她想起蘇敏官說,我救不了這許多人。

其實何止是他。在今後的漫長歲月裏,史海中浮出的那麽多仁人志士,從軍的從商的學醫的教書的,又何嘗救得這許多人?

林玉嬋不覺煩躁起來。要不是她多此一舉,非要放這批豬仔,她和蘇敏官眼下也不會狼狽地漂在江裏。

蘇敏官半閉著眼,似乎看穿了她心事,輕聲笑著給她補刀。

“阿妹,我先前沒看出來,你這麽喜歡濫做好人。”

“我?”林玉嬋失笑,“過獎。”

這簡直是顛倒黑白。林玉嬋自己心裏清楚,她唯一的生存目標就是苟到大清完蛋,走到現在的每一步,都是為她自己的未來打算的,堪稱自私自利典範。